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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年轻,甚至还未及冠,张此川却自信自己可以将他辅佐为一代明君。很快,几年之内,皇座上青涩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声势迫人的青年,身量变高,脊背宽厚,是个可以扛起担子的男人了,不再需要他以前那样的寸步不离的探视与教导。天子依赖他,他晓得,也因为这件事位极人臣。林裕起初叫他“张卿”,后来慢慢不这么叫了,改叫他的字,雀榕,雀榕。
与此同时,他在朝堂中的风评也越来越差,奸臣、佞臣之类的称号信手拈来。他不在乎,圣上要踏上那条路,背后必有人背负黑暗和血腥。他没什么可在乎的,心也慢慢地硬了起来,唯望自己能有些用处而已。他仍旧时常去私塾中拜访自己的老师,那里是他的平安港,有他隐约恋慕的风景。
他认为这样就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林裕似乎有些龙阳之癖,不过几次对他动手动脚之后克制住了,自己另去寻了娈宠。年轻人心性如此,男风之类的癖好玩玩也就罢了,张此川并没有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林裕叫他去御书房,低声问他,是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话:“你会同我一起的罢?”
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几欲开口,林裕却拉住了他一只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命令:“说是。”
他道:“……是。”
这一回,林裕让他去杀一个人。
其实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张此川自知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这次有些奇怪的是,陛下并未告诉他究竟要铲除什么人,只让他去一个地方,静静等着。
揣着这样的任务,他茫然地走进了那家酒楼,被安排坐在一个雅间。他左等右等,酒喝了大半,终于等来了他要弄死的那个人。
那个人眉目温柔得如同三月阳光,对他举杯敬茶。
“胡天保,字怀风,敢问公子姓名?”
看见那人的脸庞的时候,他双手一抖,一个银盏险些没拿稳,眼前反反复复的,只有林裕那双有些阴鸷的眼睛。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这三年来的观望与犹豫,晓得那处平安港中的景色。陛下在试探他的忠心,试探他是否能被彻底的利用,会不会为一个外人……动摇。
但这怎么能?
他下定决心用一生去侍奉的君主在他耳边道:“不愿意?他和你的母亲,选一个罢。”
赭黄色的身影在梦境中飘摇,终于成了他的第一个噩梦。
那人不断发来邀约,他再三拒绝,没过几天又收到了情信。那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来自那个人亲笔的情信,他将它们烧成了灰,将灰尘收集起来,悄悄收进自己的家中。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家中突然又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两个人一同走过的路,深夜星空下轻轻绑上的红绳,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认真的叮嘱,庭院中牵着的手,温热又温柔,却是将他慢慢杀死的□□。他的绝望与害怕深入骨髓,那人却浑然不知,只与他一同期盼着岁月静好。
“这就受不了了?你为我弄死过那么多人呢,怎么,这次是自己喜欢的人,这就下不去手了?”陛下道,“我的雀榕啊……”
这就下不去手了?
他这几年纵容着林裕的性子,什么时候杀人是必要的,什么时候是不必要的,他亲手拆散过多少无辜人的家?那把刀子扎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他记恨当年欺负自己同榜的伙伴时,也明白那些人,没有切实地去尘埃中滚过一回,便体会不了他的苦处。同样,他也没有留余地,将那些人一个个尽数整死了,极尽恶毒之能事。他的心气造成了他的睚眦必报,也成了他的死门。
部下不断问道:“张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扯扯嘴角:“不到时候,再等等。”
再等等,一等便是大半年。他与那个人坐在庭院中,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讲自己的父亲,讲自己从小的病和练剑的琐事。
那人问道:“听厌了吗?厌了就去睡罢。”
他几乎是麻木地动了动嘴唇:“……好。”等他站起身来时,却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过会儿来我房间,帮我……批些公文罢。”
那人怔了一下,回头看他。张此川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勉强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其实他从来没觉得厌烦过,他愿意他一直讲下去,他听得很欢喜。
但今夜便是最后时限了。
他逼着自己正视那个场面,摆出经年来泰然自若的神情,强迫自己正视着那人混合着震惊与失望的眼神。他喜欢的人的血,和他以前杀过的人的血混在一处,将他的罪孽日复一日地钉在头顶。
风中带着隐约的血腥气。
他走出门,望见了一方赭黄色的衣角,淡淡地道:“事情办完了。”
他的陛下奔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亲昵地去吻他的耳根。林裕此前从没这么出格过,他刚想要将他推开时,便听见头顶飘来一句话:“你母亲逝世了,雀榕。”
他忽而浑身发软,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
皇帝的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意,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不住地亲吻着他:“跟我回家,雀榕。”
当天晚上,他给他用了药,让他在床上极尽耻辱之态,几根金链子将他的手腕脚踝锁住,隐约中,当年那句嘲笑穿越时空飘进他脑海里:“要我看,他这张脸可是比字画值钱。”
他这半生也不比这张脸值钱。
噩梦中,他望见了他母亲的脸,那个人的脸,栖息鸟雀的榕树,一切他深切爱着的幻景都有,一切都在朝夕间粉碎了。他曾经对自己怀有期待,如今也便知道,自己是自愿踏入泥淖之中,再不得回头。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一口血来。
☆、番外有雀栖榕(三)
“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虎身犹可近,人毒不堪亲。”
私塾关闭了。老先生如今身体情况不大好,遣散了最后一批学生后,移居到城郊的一个竹林院落中,不问外事。张此川再去时,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孩子在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贤文,条理清晰,不徐不疾。他在这个年纪,也曾将贤文今古倒背如流,但其中活着的道理,则是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学会的。
二老不晓得近期发生的大事,只从他坐着的轿子上面精细的花纹中判断,他们的学生又有高升。一番问候过后,他回到了他平日做课业的房间中。他长久没有过来,老夫人也将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在窗边坐下,同往常一样往庭院中看过去,看到了满目白雪。
他面前的书上写着为臣之道,为上人之道,众德之道,就像他小时候,盲眼的母亲用粗糙的手握住他的手,教他执笔,慢慢誊写一个“忠”字。
有的人晓得这个字,他见过忠而不信的人,同他一样坏事做尽,却远比他轻松。
林裕道:“雀榕,莫做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