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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下。
他们之间的天秤便往艾格尼丝那侧倾斜。这次换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窘迫。
是好胜心,是想要让艾格尼丝惊慌失措,是她因为得意发亮的眼睛撩拨,是掠夺的本能,又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用以辩解的理由。伊恩凑过去,唇贴住唇。
随后,他才宣告倒计时告罄:“三。”
伊恩感觉得到,艾格尼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甚至没有顺着他故意留出的退路指责他不等到三。
以想要抓住流沙的架势,伊恩再次行动,仔细摹了一遍她双唇的轮廓,加深这个吻的印象。而后他才怀着赴死似的古怪心境,略微后撤,留出足够的距离以便端详艾格尼丝的神情。
但在那之前,脚步声与人声逐渐靠近。
“哎呀,刚刚那片浆果丛真不错。”
“可是浆果不值钱呐,今天才打到一对兔崽子,真想捉头鹿。”
“你个小混账酒喝多了,说话那么大声,鹿早就躲得远远的。”
是趁着夏季进入树林深处的猎人,顺道采摘蘑菇和野果。
“别动。”伊恩附耳低语,缓慢地将艾格尼丝揽进怀里,他背脊朝外。
如果贸然走动,被误认为猎物就糟了。当然,以这种姿态被外人撞见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风轻轻摇曳的长草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我累了,能不能在这休息一会儿啊。”
步行的一老一少两名猎人从边沿穿过林中的草地,被这优美的栖息之地吸引驻足。
伊恩有一瞬竟然害怕猎人会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几乎称得上喧闹的心跳声。
“想什么呢,给我走。”
“呜……别踢我!”
等远去的脚步声彻底被林涛的细语淹没,伊恩才松了一口长气。
但心跳依旧快得烦人。
随即,刚才无暇顾及的感官浪涛当头拍下。
与冬日厚厚的斗篷不同,夏装真比任何考验都要严酷。艾格尼丝看起来纤细又冰冷,在怀里却柔软且温暖,甚至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知道自己该立刻松手,却舍不得。
“你……”艾格尼丝缩起肩膀。
伊恩颤抖了一下,后撤些许平复呼吸。
闪躲着彼此的视线,两个人良久都没出声。
沉默令人心悸,伊恩索性再次换上调笑的面具:“姑且让我确认一下,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和男性接吻吧?”
艾格尼丝没答话,只瞪他一眼,颊上残红漫到眼下。
伊恩不觉加深笑意:“这可怎么办,路德维希大人或者亚伦要是知道了今天我都干了什么,我可能死一次都不足惜。”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艾格尼丝又在奇怪的地方要强起来,“反正我和你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嗯,既然这样--再多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恩再次怀着被推开的期待去找艾格尼丝的嘴唇。
但她没有推开他。
温煦熏风将思绪吹得失去形状,融化为树叶间楼下的斑驳阳光。
不论多少年过去,伊恩都一直记得艾格尼丝那时的模样。她与他面对面,翠绿的细草和淡紫的野花在他们之间织起一道摇曳的帘幕,淡淡的微笑从她的眼睛里退却,露出清醒而悲哀的底色。
那一瞬间,伊恩胸口被陌生的潮涌翻弄。他不该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竟然感到歉疚。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摞下带刺的话语,艾格尼丝突然搭住他的肩膀,生涩又主动地吻他。
所有的考量都彻底被这小心翼翼的吻摧毁。
她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拉住他,实际却在等他主动抽手当恶人。他反而一次次地被这自相矛盾的小动作绊住。
哪怕只有片刻也好,如果艾格尼丝能真诚地、不留退路地希望他留下,他也许就能狠下心背叛她。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为什么从圣地归来?
这个答案不会改变:为了向艾格尼丝复仇。
只有在毫无意义的复仇得手后,他怪物般庞大的自尊心才能让道,允许他与被自我欺骗常年掩埋的、更软弱的另一个自己坦诚相对。
第063章v.
马车行过坑洼不平的缓坡,艾格尼丝一个激灵,从浅眠中醒来,搭在肩头的披风滑落到膝上。
“距离抵达王城还有些时间,您可以再休息一阵。”简将披风盖回艾格尼丝身上,轻声细语。
艾格尼丝摇摇头:“我已经睡够了。”
“那么您要不要喝点什么?”
艾格尼丝又摇头,简是失落地沉默片刻,垂下视线。
“简--”艾格尼丝对这位从小陪伴她的侍女突然生出歉意,尴尬地停顿了许久,才轻声说,“谢谢你。”
突然的道谢令简手足无措。她露出略带困扰的微笑,埋怨似地回应:“您说什么呢。您不该向我道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艾格尼丝尴尬地别开脸,视线往车帘的缝隙中钻。窗外陌生的风景徐徐后退,在马车飘扬旗帜的后方,希尔达策马的身影隐约可见。
“这是我第一次来梅兹王国……”艾格尼丝生硬地转开话题。
简一如往常,温和地颔首答道:“听说王都是座令人肃然起敬的城市。当然,也希望苏珊娜小姐一切安好。”
提及长姐,艾格尼丝不禁换了个坐姿,哂然低语:“苏珊娜才让人肃然起敬。”
简会意:“没想到理查大人真的会同意与您同行。”
科林西亚公爵夫妇应王太后凯瑟琳的邀请,前往王都共度年末祭典。
理查的前任妻子是凯瑟琳的族亲,他难以拒绝王太后的邀请;加之梅兹圣堂新从圣地获得了一批圣物,负责公爵夫妇官司的神殿法庭也在望都,种种考量之下,理查罕见地同意在冬季离开布鲁格斯,与艾格尼丝同行。
“听说王太后才是王国实际的掌权人,不知道苏珊娜是怎么说动她的。”艾格尼丝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但是看起来,苏珊娜也不清楚白鹰城的状况。”
距离亚伦遇刺已经半个月过去,不可思议的是,这消息至今没有流传出去。
布鲁格斯是为数不多冬季尚有船只通行的港口,今年从北方到来的最后一批商船只送来了艾格尼丝母亲病重卧床的传闻。奥莉薇亚遵守此前的宣言,与希尔达切断了联系,没有再送来任何讯息。
“亚伦大人肯定会安然无恙的。”简的低语宛如祈祷。
希尔达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艾格尼丝视野内。艾格尼丝突然发问:“简,希尔达她……是不是在对我生气?”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亚伦的安危,”艾格尼丝停顿了一下,一个个词地吐出后半句,“我也的确不。”
简沉默片刻,以问句回答:“您恨亚伦大人吗?”
艾格尼丝怔然看过去。这是时隔许多年,简第一次以这样熟悉的口吻发话。
简的家人世代作为管家和女官为海克瑟莱一族效力。简比大艾格尼丝八岁,是她的贴身侍女,是儿时的玩伴。比起苏珊娜,简曾经更像艾格尼丝和奥莉薇亚的姐姐。
但一切都在艾格尼丝被确认缺乏魔法天赋之后改变了。
艾格尼丝开始刻意躲着所有人,其中也包括简。也许是被所侍奉的女主人的境遇影响,简也变得寡言、缩手缩脚。
裂缝产生,而后错过了弥合的时间,便越来越大。随着年月增长,侍女和领主亲生子之间的地位差距也日益明显。不知从何时开始,艾格尼丝与简便只维系着几近冷淡的主仆关系。
但此刻,简恍若再次成了那个比艾格尼丝和奥莉薇亚稍大一些、但依然属于她们一侧的同伴。
“我……不恨亚伦。但不可否认,我始终无法对他完全释怀。”最艰难的真心话滚落舌尖,艾格尼丝感到如释重负。她深呼吸,习惯性地弯弯唇角:“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在十年前的事上,他没有任何过错。我……只是迁怒而已。我当然不希望他死,不论是作为他的亲人,还是作为海克瑟莱族人的一员。但是--”
简没有插话,但艾格尼丝知道她在倾听。
“简,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那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和他半吊子的关系,你其实知道吧?为什么你没有阻止我?”
沉吟片刻,简轻声回答:“因为您看起来很快乐。”
艾格尼丝愕然。
简视线低垂:“当然有时候,不,更多时候……我能感受到,您同时很痛苦。但那比之前要好。我是那么认为的……”
艾格尼丝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时,她在他人眼中竟然是快乐的吗?
“但是我没有想到您会打算私奔,只有这点,我完全没想到。”
“我也没有。”
艾格尼丝和简相视而笑,随后不约而同为这一刻的坦诚感到尴尬。
为了转移话题,艾格尼丝再次看向车帘外:“已经看得见王城了。”
道旁的密林逐渐变得稀疏,大道也明显比此前的路途修缮得更平整。道路随着查特莱河流向弯折,而就在河对岸的高地之上,赫然矗立着一座伟岸的古城。远远看去,在外贴砖城墙宛如画匠在深冬灰白的自然画卷中随手挥就的一笔浓褐色,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或斗折或凹凸,显然自建成以来经过多次改建增补。
而在城墙后隐隐可见的建筑物同样呈现老旧的暗色,密仄的屋檐缺乏起伏,乍看之间根本无从分辨哪里是闻名遐迩的王宫红堡,唯有城中心圣堂的巨大穹顶清晰可辨。
虽然王城似乎就在河对岸,但要真正渡河抵达,还要绕一段远路。
等到车队终于驱抵梅兹城下时,斜阳已然没入河水大半。
穿过长坡道尽头的城门,艾格尼丝感到自己陡然被扔进了色彩的国度。
深浅不一的蓝,浓郁的紫,令人想起春天的绿,还有王国象徽的猩红……狭窄街道两侧的窗口和屋顶上垂下缤纷的旗帜,张扬昭告王都人的骄傲--若非拥有足够的财力和地位,根本无从获得彩色布料必须的染料原材。
公爵夫妇的车队虽然称不上声势浩大,但也算得上可观,但王城街道上走动的市民只是驻足短暂观看,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梅兹受地势所碍,从城门抵达城市另一端的宫殿也并不需要很长时间。虽然坡度徐缓,但红堡确实处于梅兹的高处,只不过已然与同样高耸的箭楼和墙体几乎融为一体。
穿过又一道门户,车队正式进入红堡。
周围的景致宛如水洗褪色,一下子丧失了城下的鲜艳活力。
车马在第二道城门后停下。艾格尼丝下车,笼着斗篷抬头,城堡角落攀附着的石怪雕像垂头俯视来客,模糊的面容更显阴森。
艾格尼丝将视线收回看向前方。理查也已然下车。他回头,似乎朝艾格尼丝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径自转身,与前来迎接的侍官一同向前走。
碍于艾格尼丝还有另一册书稿没有交给神殿,理查最近一直秉承着不相往来、互不打搅的原则。从布鲁格斯到梅兹,公爵夫妇之间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
将马匹交给马童的希尔达见状咂舌,艾格尼丝却对理查的表现不以为意,慢吞吞地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