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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丝的身体冷却下来。懊悔与同等分量的嫌恶将她平均地割裂,她感到自己又义无反顾地往确然无疑的绝路上走,而且直到尽头绝不回首。
既然这样,就让伊恩彻底地看轻她。
艾格尼丝将冰凉的嘴唇贴上去,伊恩像是被她冻住了。她松开他的手,转而触碰他的肩头,而后滑到心脏的位置以指尖画了个圈。
没有反应。
她后撤,轻轻叹息着编织出离奇的词句,以蛊惑似的口气将伊恩往更远的地方推:“换个说法就是我在利用你。只要能让我忘记他给我带来过疼痛,让我感觉自己真的还是完好的,谁都可以。”
“真的谁都可以?”伊恩忽然出声。
艾格尼丝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肯定的答案难以启齿。
他顺势压过来,贴在她的耳畔,充满恶意地追问:“比如菲利克斯?”
这个名字被吐出的瞬间,艾格尼丝竟然有种围着无形的庞然大物打转许久,终于有人揭开幕布的快慰。但就像撕开创口的痂,快|感后是刺痛。
伊恩不给她思考的余地,重复:“他也可以?”
“不是的--”
瞬息之间,伊恩恢复了艾格尼丝熟悉的、与她重逢之后常有的咄咄逼人的尖利姿态:“虽然你可能会否认,但你与理查那样彻底地决裂的原因之一在他身上,不是吗?那样的话,你为他受的伤由他帮你舔舐愈合。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只有他!不是谁都可以,而是因为只能是他,但不得不寻找他的替代。所以谁都可以,比如我。”
“伊恩!”
“我说错了吗?”他深呼吸,抑制住嗓音的颤抖,“如果我错了,那就告诉我啊!”
但他并没有真的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仿佛他早已全部知晓。
刚才安慰艾格尼丝、支撑她的那个伊恩的镇定外壳逐渐剥落,露出狂乱的底色。他揪住衣襟,仿佛想要抓住他那颗过于乖张的心脏,他语速极快,漏出几近绝望的意味:
“我也在。巡逻途中我听到喧哗所以我过来查看情况,然后我看到了……我拔剑了,如果没有一瞬的犹豫,我一定已经杀了他。我知道我做得到。不管其他人会怎样,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我一定会死。理智救了我,但我真的得救了吗?我不知道。也许他就那么死了更好。盛怒之中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但不在乎。我--而我没有随着希尔达冲进卧室。我没有那么做的立场。你看,前一刻我差点对我效忠的主君拔剑相向,下一刻我又在顾虑这种事。”
他单手捂住脸低笑起来:“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弃你不顾?为什么非得由我修补他造成的创口?可我看不下去……我因为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些本该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尽数倾泻而出。
如果不那么一口气说出来,兴许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吞下了那么多的自相矛盾和疑惑,居然能够面带微笑地走到现在。
“同样活成你的亡灵,哪怕用上十年,我也只能让你的时间静止,把你困住。而他却有那么大的能耐,短短数月里就能够让你做遍你曾经绝不会做的所有事。我感到的这种感情是嫉妒吗?我在妒忌他吗?我明明那么恨你,你因为他落到这种境地,这应该正如我所愿。”
“可为什么?”他的指尖颤抖着蜷起,钳住艾格尼丝的双肩,“我既想要你粉身碎骨,却又想要你完好无缺。不论我是否在你身边,无论我选择哪种,总有一部分的我会无法接受。我没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要被摧毁的人是我,被你,艾格尼丝。”
“给我一个诚实的答案,艾格尼丝,”伊恩轻声说,“反正我快要离开了。”
第056章ii.
“你要去哪?”
“我去哪里重要吗?根本无所谓。还是说,取决于我的回答,你会考虑给我一个稍微温柔一些的答案?”
“回答我,伊恩。”
“你的声音在发抖。真奇怪啊,你该感到高兴。恭喜你,艾格尼丝,你终于得偿所愿,可以重获没有我打扰的平静生活。”
“可是我已经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了!”艾格尼丝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况且还是以这样悲怆的口气。
缓慢理解着自己那擅自溜出来的心声,她低声重复:“我已经不想要了……”
伊恩不作声。但他扣着她肩膀的手仿佛感到迷茫似地松弛了。
艾格尼丝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面颊。他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她沉浸在一种古怪的感伤之中,同时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所以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离开?”
伊恩轻轻呼了一口气,将尚未捋清的狂乱情愫折叠起来藏回假面后。
“只要理查冷静下来,他立刻就会意识到,既然他与你之间连体面的遮羞布都已经撕破,就必须除掉我不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又不会乖乖任他摆布,随时可能为亚伦所用。”伊恩轻松而冷酷地分析道,“现在我手上还有足以牵制住他的情报。我与亚伦互通有无是事实,背叛主君的罪名一旦坐实就再没有脱身的可能。因此,在他对我动手之前,我必须离开布鲁格斯。”
停顿了一下,他以惘然的口气重申:“也必须离开你身边。”
艾格尼丝低语:“永远地?”
“我不知道,”他发出一声勉强的低笑,“不论我会成为逃亡的叛徒、还是被放逐的流浪骑士,要再次回到科林西亚只怕都很困难。”
艾格尼丝的沉默似乎令他无法忍受。他几近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自嘲说:“我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什么都没解决,什么都没做到,就这么结束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将这句话在出口前封死。如果这么说,岂不是……岂不是就等同在说,她不希望他走?
这个念头在某面自我欺骗的障壁中心钻出一个洞。粉饰的帷幕纷纷扬扬地散落,她不得不正视在所有的拐弯抹角和不坦诚后静静等待她前来的真心话。
都这种时候了,在伊恩面前,或者说正因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难以改变恶习。
可是就这么承认又会怎么样呢?
在艾格尼丝蓄足勇气之前,伊恩已经再次开口。她只得静静聆听下去。
“如果是他,如果是从歌谣里走出来的骑士,一定会明知前方是绝路却依旧留下来,保护你到最后。”艾格尼丝看不见伊恩的表情,但她觉得他脸上一定是那种若无其事的微笑,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仿佛不得不在许多年后公开承认一件挂怀已久的心头憾事,“也许就本性而言,我根本不适合当什么骑士。可这本来就不是我选的路。和为了追寻神秘的奥义进入神殿的所有人一样,在目的面前,我的信条是可以随意改写抛弃的东西,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
他彻底地松开她:“在留在你身边和活下去之间,我选了后者。我无法为你而死,我没有办法对那些即便再微茫、却也确实存在的可能视而不见。”
“也许再花上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我又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镇定的声音中出现裂缝,绝望的波光剧烈摇曳,他否定了刚才自己亲口描绘的微小希望,“但也许……不,更有可能的是,我再也不会出现。这就是结局了,我和你的结--”
语声戛然而止。
艾格尼丝起身抱住他。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像发脾气的稚童,重复着执拗的短句。
这反应完全出乎伊恩意料。他怔怔地僵在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哪怕一用力,她的后背和手臂就会隐隐作痛,艾格尼丝还是紧紧地环住他。
“你不是承诺会摧毁我的?还是说那又是谎言?”
伊恩无措地吞咽了一下。
艾格尼丝勾着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被摧毁。我只是不想被理查--”她抽了口气,强忍着临阵脱逃的冲动,低哑地坦诚,“你抱住我的时候,告诉我,我还没有被理查毁掉的时候,还有你许诺只有你可以摧毁我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到了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口气十分软弱:“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尤其在菲利克斯离开后,就好像有一头巨兽闯进了一间小房间,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对它视而不见,甚至不敢谈论它。”
“我确实对他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但令我无法面对的还有一件事。同样是因为我的决定而被改变一生的人……对你,我怀有的竟然不是同等的罪恶感。那是……一种更加丑恶的感情。我害怕你的出现,但又好像始终有恃无恐,我相信你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放下。总有一天,关于你的噩梦会变成现实。你会出现,会毁掉我。虽然谁都没有明言,但在今天之前……在更久之前,在我没有按时去公共林地的那晚,我们之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约定。”
艾格尼丝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她清了清嗓子:
“我不会求你留下来,也不会阻止你离开。如果这个因为我失约而缔结的约定已经成了诅咒,如果它令你那么痛苦……”
伊恩哑声打断她:“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坚决地摇头:“你不需要继续被这个约定束缚下去,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践约。如果说时至今日的这十年,我是为了等待你来毁掉我才活着,那么……”
微微的晕眩像是晨雾,悄无声息地笼罩艾格尼丝。她的唇舌发麻,胸口仿佛被自己吐出的话语劈开,可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单方面失约的事再一次交给我就好。已经没关系了。我不再需要--!”
伊恩凶狠地封住了她的嘴唇,搅碎她未出口的、意在解放他的咒语。
晕眩的烟雾腾地炸开,落下炽热又冰冷的雨,艾格尼丝的思绪冻结了,而后变得稀薄,她被从身到心地卷进这个风暴似的吻里。
回过神时,伊恩正埋在她颈窝,那里也下了一场温热濡湿的泪雨。
而后他撑起身,低哑道:“是诅咒也好,是什么别的丑陋得令人无法直视的东西也罢,只要它就是维系着你和我的唯一纽带,我就会紧紧抓着不放手。哪怕要继续忍受折磨,就算我总有一天会因此发疯,即便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都不允许你擅自将它切断。”
一阵荒谬的喜悦与几乎同等分量的绝望合流,击中了艾格尼丝。
如果并非确信他们此番道别便将是诀别,伊恩不可能如此坦白。而若非知晓伊恩的预感是正确的,艾格尼丝也不可能对他低头承认,并不是只要伊恩在身边,她就无法彻底抛下过去改变自己。
她其实只是单纯地心存犹豫,像被道边的花枝绊住脚步,舍不得折断它向前。
刚才想要放伊恩解脱的心情并非虚假,但同样地,如果他注定要再一次从她的人生里消失,那么再疯狂、再无可理喻的牵绊都她都愿意接受。
平复着呼吸,她以手背盖住双眼,良久,仿佛十分无可奈何地低语:“我还真是招惹上了一个可怕的男人。”
“这是你的不幸。”他将她的手挪开,注视她的眼睛,确认这一次她不在说谎。
随后,刚才那个吻稍稍减轻势头继续。
伊恩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自然而然地与她掌心贴合,手指滑进她的指缝填满,紧紧相扣。
一股陌生的焦躁冲动被这个动作点燃。艾格尼丝不得不侧过脸,深深吐息。伊恩将她扳正回去,眼神相触,两人都了然。伊恩什么都没表示,但艾格尼丝的耳根瞬间发烫。
伊恩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凑过去吹了口气,极尽坏心眼地问:“布鲁格斯那么一批批的小伙子来来去去,你就从来没有和其中的哪一个分享过美好的夜晚?”
“三年多前有一次,”艾格尼丝享受着伊恩愕然的沉默,在他真的恼怒起来之前补充,“那时理查已经彻底放弃生育的希望,而我还没有找到扮演公爵夫人这摆件的诀窍。当我意识到他只是想要事后夸耀的谈资之后,我就立刻让他停下、把他赶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挺可怜的?”
“的确可怜。”
“你怎么听起来有点失望?”
“如果你的情史再丰富一些,我好歹还可以借机提几个过分的要求作为补偿,毕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微妙的沉默降临。离别就像黎明的第一抹微光,随时就会从夜色中破茧而出。
伊恩轻笑,口气轻松地给彼此指明退路:“还是干脆算了?”
答句径自从艾格尼丝唇间逃逸:“这要取决于是什么要求。”
她即刻想撤回前言。
“真的想听?你会后悔的。”他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动作,对她附耳低语,“你不知道我在妄想中都对你做过什么。”
“比如?”
“比如这样,”伊恩将她的双手拉到头顶按住,“然后……”
艾格尼丝因为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内容吞咽了一下。
他轻笑,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说实话,这还是比较温和的一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想象过做这样的事。”
“理查对我应该没有这样的幻想。”艾格尼丝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但她感到只有这样谈论自己的丈夫,她才能真正跨过他往前走,她甚至惊异于自己的冷静。以几乎冷酷的口气说出来的每件事都是如今会刺痛她的记忆,“哪怕是床上,他也从来不吻我的嘴唇,除了婚礼的仪式上之外,一次都没有。”
伊恩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他将这件事称为履行义务,开始的两年,每个月只在医官告诉他的几天内……和我‘履行义务’。过程中,他不和我交谈。我觉得他甚至不喜欢和我对上眼神,因此我很快就开始闭上眼睛。但更多时候,他偏好后面。我想,那是因为他甚至不必看见我的脸,而我可以咬住枕头,避免发出他同样不喜欢的声音。但那样让我感到屈辱。但我……什么都没说。等他终于认定自己不必来履行义务的时候,可能我和他都松了口气。”
她打了个寒颤:“有些长诗里说爱人之间的游戏是最快乐的事。而我没有从中获得过一丝的快乐,可能连痛苦也很少。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躲进回忆里什么都不想。可能最奇怪的是,那时我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正常,没有从中看出任何的预兆。我以为理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
无措的停顿,她停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