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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看望病人,连个侍女都不带就进男性房间,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那时伊恩的口气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幽冷。
艾格尼丝固然为落到耳后颈侧的气息感到窘迫,却没有抵抗。这并非因为她完全信任他,不如说恰恰相反。完全的放任自流是她最后最消极的自保手段。只要伊恩想要,她可以把一切给他,除了向他索取同等回报的渴求之心。
这种态度在他人眼里,只能称作疯狂的愚行;对他们而言,却是已定型的唯一可能。从走近彼此的瞬间开始,他们就在薄冰之上共舞,于心领神会的沉默中谋求危险的平衡。即便冰面已然出现皲裂的征兆,他们也只能重复原地打转的步伐:文雅愉快的调情、避而不谈的正题、还有欲言又止的真心话。
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爱”这个词眼。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她“爱”的方式是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终于决定抛弃她。
伊恩隐约察觉到,和他一样,艾格尼丝的心中饲养着一团黑影。他预感到它终有一日会毁灭他们之间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是先一口吞下她还是他。他停住,不知名的恐惧与一瞬间的孤勇汇合,话出口他才顺势下定决心:“既然这样,要不要干脆和我私奔?”
“可以啊,”艾格尼丝即答之后,滚烫着脸颊回味他的提案和自己的答案,换了措辞再应一遍,“好啊。”
那时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艾格尼丝为她所等待的终焉终于开始,伊恩为他以为猜忌的折磨终于告一段落。
疑窦去而复返,伊恩为她过于轻巧的应承而不安,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
“嗯。”
“真的?”
艾格尼丝笑起来,仿佛在责怪他明知故问,佯作不耐烦:“你再问我可就反悔了。”
伊恩却没有与往常一样,以调笑接住她抛来的戏弄,反而异常严肃地问:“你明白私奔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会变得一无所有。”这么说着,艾格尼丝微笑着别过脸,看向被结冰的窗户。她的视线穿过冰花,看进环绕白鹰城呼啸的皑皑寒冬,落进暴风雪的深处,那是每年无数迷路的旅人埋骨的荒原。
艾格尼丝对于北国的死亡有异常真实具体的想象。她躺在反复结冻的雪层之上,任由雪花在睫毛上冻住;刺骨的寒冷逐渐消失,虚假的暖流充盈她的全身,带她飘往永远的乐园。
她对于“一无所有”有相似的幻想。
那时艾格尼丝还不知道,她的想象终究只是无害的想象,狡猾地刨去了痛苦,只留下以悲剧色彩美化过的动人内核。只需要外城臭水沟的一阵腥风,瘸腿女乞丐的一声叫唤,她的想象就支离破碎。浮在死亡美梦中的旅人重重落地,摔进必须继续匍匐前进、苟且偷生的现实。但她并非对想象的危险一无所觉。她知道有更丑陋的东西在平静的雪原下蠢蠢欲动,她只是别开了视线。
“该死的,我好冷。”伊恩抱紧她,将她从荒原拉回小窗后的朴素房间。伤寒的热度尚未褪去,他的两颊烫而红,一个劲往她衣服的毛领里蹭。艾格尼丝怕痒,噗嗤笑着要推开他,伊恩就黏得更紧,直到如愿埋进她颈窝,才轻声说:
“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多奇亚或者提洛尔吧,总之找个温暖的地方住下,让你见识一下不下雪的冬天。”
“好啊。”
“又或者坐船,到海的另一边去,真正地将一切都抛下。”
“去帝都艾斯纳吗?那听上去不错。”
对伊恩每应承一句,艾格尼丝就感到又一阵雪下在她眉间心头,而后,她身体中的某个角落随凛冬冰冷的亲吻死去了。
他们一应一答,仿佛在周全详尽地考虑,从出逃的事前准备、季节到路线,乃至当日的着装都没有落下。以虚构和书本中的知识编织起的未来想象越来越脱离实际,很显然,不管是伊恩还是艾格尼丝都不相信它们真的会实现。
换而言之,计划愈成熟,私奔就愈缺乏实感。
艾格尼丝第一次听说“私奔”这个词,是从宴会上的游吟诗人口中。
与邻邦的某些门庭不同,海克瑟莱一族不会以伤风败俗为由将歌谣拒之门外。他们并不以高贵的血脉与所谓的清正门风为傲。强大才是话语权。
也许正拜这坦荡的态度所赐,三姐妹哪怕为骑士与贵妇之间的不伦恋情半遮半掩地心醉神迷,她们也很清楚,故事就是故事而已。仅凭长|枪和盾牌奋战的骑士已然是垂暮的旧时代的遗物,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婚姻依然与爱情无关。
但正因为故事是故事,每一步都有其固定章程。男女主人公相爱却无法相守,所以私奔,这样的标准解答给艾格尼丝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致她在畅想自己的私奔故事时,总觉得有所欠缺。
确然,在艾格尼丝与伊恩有了秘密的约定之后,他们变得更为亲密。但伊恩依旧不曾正面说过那至关重要的三词短句。也许是害怕她主动索求承诺之后,他们之间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又或是认为伊恩会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出那句话,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艾格尼丝也从来没有问过伊恩是否爱她。
骑士与淑女私奔的故事在他们这里转折,走向扭曲的变奏。
跳过了互诉衷肠,他们直接奔向结局。又或者说,忙于编织通向结局的路上铺陈的鲜花地毯。
但这么做是必要的。
如果不构建出美好的想象,如果不佯装对私奔后的生活向往不已,他们就必须转过身,面对他们试图以私奔逃避的怪物。
而此刻,十年之后,在弥漫着尘土霉味的废弃粮仓中,他们迟了三千多个日夜,才终于以孩童的坦率,朝割裂薄冰的伤口中看。
伊恩几乎与艾格尼丝鼻尖相贴,眼眶微微发红:“你一直这样。总是这样看着我,什么都不说,等我行动,等着看我自相矛盾、把自己活成笑话。是啊,我多可笑,口口声声说着要向你复仇,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到,甚至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自乱阵脚。如果我这么承认,你就满足了吗?”
艾格尼丝想要闭上眼,从他目光织就的牢笼里逃脱。伊恩加大捏着她手腕的力道,神情凶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抽了口气,以几乎同等的怨气抬高声量,“我不知道!要说的话那晚我都说尽了,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
她感到恼怒的热血正在往脸颊上涌,话语就像有了意志,互相推搡,不讲逻辑,一个词紧紧黏连着下一个词从她的唇间滚落:“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边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手里握着我想要知道的线索,我应该集中注意力解开谜团,我应当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我必须应付理查,还要给亚伦一个交代,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非得向你寻求答案不可?!”
伊恩脸色苍白,要与艾格尼丝拉开距离似地撑起身,凝视她许久,忽然露出十分凄惨的微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时候我把你据为己有,是不是你就会按时前来,亚伦是不是就会无可奈何地接受我……”
艾格尼丝转开视线,以古怪的口吻说道:“那时我不会拒绝你的。”
“我知道。”伊恩以指尖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他曾经以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和力度那么做过。他罕见地露出有口难言的痛苦神情,呛了片刻,才僵硬地坦白:“那时我不由自主觉得,对那种事你都那么不在乎,那么予取予求,是不是在等着我对你用之即弃。而我……竟然想证明并不是那样。”
艾格尼丝一阵惘然。即便她想要对自己、对他人坦诚,当伊恩吐出这般几乎率直的坦白时,她竟然依旧不敢去面对那一戳即现的潜台词。她沉默良久,口不择言:“这些事……理查也知道吗?”
伊恩面色迭变,而后,他有些恼怒地低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艾格尼丝面带嘲弄的微笑,带着对自己的嫌恶,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原本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但没有必要了。”艾格尼丝说着推开他坐起。
伊恩竟然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身体后仰,像要从这仓库中唯一可以落座的垃圾堆上摔下去。她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他,伊恩却往后一撑稳住身体,面无表情。
艾格尼丝被他的神色当头锤了一拳,耳中嗡嗡鸣响。她僵硬地缩手,道歉的话卡在舌尖。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说?”伊恩换了个坐姿,再次挤出友好又疏离的笑容,懒洋洋地发问。
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感谢他改变话题,于是重回正题:“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布鲁格斯城里,距离莱昂的死、还有诅咒真相最近的人?”
“我对于莱昂之死的真凶目前只有几个猜测,但我可以断言,这桩凶案不是什么困难的谜题,你能自己解开。”
“那么诅咒的黑幕呢?”
伊恩沉默须臾,从睫毛下笑笑地睨她:“既然你对真相还是那么执着,那么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可以。”
“你不先问条件?”
“没有必要。”
伊恩低笑着拨弄额发:“真让人头疼……”他这么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有两个条件。第一,由你自己揭开莱昂之死的所有真相,包括我为什么要插手混淆视听。如果你能做到那个地步,我就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就能明白那不明不白的诅咒事件究竟是什么戏法。”
艾格尼丝困扰地环抱双臂:“如果我解不开呢?”
伊恩噗嗤笑了:“我对你可是有充分的信心。”
“那好,第二个条件呢?”
伊恩笑了。
一股不妙的预感蹿上艾格尼丝后背,但已经迟了。
伊恩将她拉过去,像在火漆上盖章似地吻了她一下。
“嗯,”伊恩恶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成交。”
第042章vii.
伊恩从小寐中醒来,夕照挤进微敞的仓库大门,像从深渊顶端垂下的一线绳索,却又在他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黑暗裁断。
他定了定神,察觉门外有人。
“哪位?”伊恩在同一日第二次说出这句台词。
来人没有应答,沉默地打开门,挪到门前止步。
伊恩讶然抬眉,最后决定免去称呼:“到这种地方来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来客始终微微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口吐的话语也几乎立刻消散在黑暗之中:“你……还好吗?”
伊恩往墙上一靠:“我?正如你所见,我没事,甚至称得上轻松自在。”
“我是来道别的。”
伊恩沉默片刻,揶揄似地试探:“这算是自供吗?”
对方没有回答。
伊恩将其视作默认,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访客片刻,才继续问道:“你打算坦白罪行,还是逃走?又或者两者皆是,两者皆非?”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但你还是来和我道别了。”
对方向前走了一步:“你早就知道是我吗?”
伊恩狡黠地笑了:“请允许我保留这个问题的答案。”
来客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气恼得一时无言以对,停顿片刻才说:“之后的事可以拜托你处理吗?就当是对我的补偿。”
“补偿?”伊恩咀嚼着这个说法,好脾气地一仰头,“可以。”
“另外,请代我道歉。”术词
伊恩收敛起笑容:“这种事还是亲自去做为好吧?”
对方没有答话。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回过神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只能这么说。”
伊恩表现得出奇漠然,只是一耸肩,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说得过去。”
“那么我走了。回头见,伊恩。”
伊恩抿唇,最后没有挽留:“如果还有再见的话。”
被雨水打湿的红日沉到地平线后,莱昂死去后的第二夜降临。
原本是书房的南塔楼依然灯火通明。除了伊恩,命案当日进行调查的全员到齐。死者的遗体早已转移,将会尽快入殓,塔顶的烟气也只在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但书房中的气氛却出奇古怪:
除了负责调查的三人、外加两名神官以外,公爵夫妇也在场。
短短数日之间,理查苍老了许多,必须由艾格尼丝搀扶才登上塔楼顶。尽管相携相靠,艾格尼丝和丈夫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