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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八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11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e11”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u1”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nto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1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