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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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四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

    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6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