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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没有。”
陆尧又问:“那你犹犹豫豫,劳神半天,是想说什么?”
娑罗坐在树下,长裙遮住脚踝,棉质的布料上放着绣布跟针线,葱白的十指绷紧压直。陆尧等了她一会儿,说:“不想说就不说。天底下奇人异物多的是,我再找找别的办法。”
娑罗坐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她很少出小区的门,日复一日,安安静静的绣她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株花,也有时候是未成形的草木,在她纤细的手指下慢慢浮现,陆尧刚接手这片小区的时候,她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头上别着兰花簪子,身上带着一股清凉油的味道。
陆尧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关系一直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
她不是小区里最神秘的——有人把门一关,常年不出,自打小区建成以来就没见过人影,只有姓名身份在陆尧这有备注,跟这种人相比,整天坐在这里、笑眯眯跟来往的人打招呼的娑罗,反而要亲人和善的多。
但是她年纪实在太大,过去无处可寻,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抬手揉开自己眉间的褶皱,看样子还有些摸不清要不要开这个口。
陆尧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目不斜视的说:“你别想多了,我前不久联系到一个朋友,他也是随口跟我一提,云姜自己扯上的因果太多,菩提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能的。”
陆尧动作一顿,十几秒之后才缓过来,慢慢的扫着手掌上残留的水泥渣子。
他知道能。
只是不想为难娑罗。
诚如她自己所言,谁都有过去。
小区里深不见底的人多了去了,大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很少有人大张旗鼓的说说自己过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陆尧隐约听过几耳朵,却很难把那些诨号跟小区里的人对应起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腥风血雨的生活,他们选择了留在这里,就是自己选择了被束缚——
不问来路,只求归途。
娑罗斟酌一下,说:“他在河边。”
陆尧重新坐了回去。
“您手上有几条通道,应该也见过那条河吧?”
通道一般有数个出口,压缩空间,缩地成寸,连接着人间界各个地点;娑罗所说的那条河,所有通道中都有,河这边是人间,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些荒芜之地。
陆尧点点头。
“菩提下成道,娑罗下圆寂,生死殊途。我年幼时不懂人间苦难,那人在我脚跟下阖上眼睛之后,因果已断,我就孑然来了邺城。而菩提……菩提心系苍生,选择在河边扎根。”娑罗幽幽道:“这条河上浮着累累白骨,善恶不分,一旦迈过,就再也寻不到回去的路。他在哪里,为无辜之人指引去路。”
“一别之后,不再来往,差不多有……”娑罗沉思了一会儿,轻飘飘的比了一个数字,“这么长时间了。”
她眼角一点皱纹都不见,温润的样子跟个普通姑娘没什么区别,平日也不见什么端倪,只是敛目屏息的时候,显得冷清而无生气,像是一座精致的石雕,刻出来的两颊融融,内里却是冰凉僵硬的。
——在这里坐久了,连走动都让人觉得诧异。
陆尧摸了摸鼻子,没多嘴。
远处忽然有人吆喝了一嗓子,四号楼六楼开了一扇窗户,没多久伸出一根晾衣杆,上边挂着个小孩儿,在半空摇摇欲坠,陆尧多看了几眼,忽然听见娑罗轻缓的说:“我把他当底线,他却连封信都没给我寄过。”
这话极轻,陆尧摸不清姑娘百转千回的心思,半天才磨蹭道:“那需要我帮你带个口信么?反正也顺路。”
娑罗摇摇头。
陆尧陪着她在树底下坐了很久,天色将暗的时候才跟她告了别。
娑罗神色如常,刚才那一场闲聊她似乎没放在心上,又成了平日里那副温婉细腻的样子,说:“那河鸿毛不浮,戾气又重,你注意安全。”
“你等一下。”陆尧站高,随手扯住一根树枝,挑挑拣拣半天,然后折了一段下来,“我帮你捎过去吧。”
娑罗:“……”
“没别的意思,老朋友了,送根树干不过分吧?”陆尧向来喜欢动手不动口,尤其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事儿,半晌才说:“闹什么别扭,有话就说明白,别藏着掖着,没人能一手把你整个心坎都摸清楚。要是还能好,那就好下去,好不下去也干脆,痛痛快快说再见,碍不着你再找一位。”
娑罗失笑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陆尧手中握着那一小根枝干,蹲下来,说:“五欲六尘,都是这样。”
“不害怕么?”娑罗问:“你就不害怕情深不寿?”
她瞳孔带着一点绿意,此时微微抬着下巴,跟陆尧平视,语气虽然依旧淡泊,却多了一点疑惑。“我担心个什么劲儿。”陆尧说:“情难自制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这多简单的事儿,我就谈个恋爱,还得想想会不会折寿?”
娑罗却不肯再多说了,陆尧见她没反对,说:“那我走了?”
他走出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娑罗喊道:“陆小先生。”
陆尧脚步一停,娑罗慢慢站了起来——长裙遮盖住盘虬的树根,姑娘长发飘飘,鼻尖带着一点清爽的汗珠,一只手揪着棉质长裙,弯下腰,在陆尧抓着的枝干上落下一个吻,连缱绻都算不上,一触即离。
“好了。”她说:“一路小心。”
陆尧干干脆脆的去了警卫室,给值班的同事留了张纸条,然后就匆忙上了楼。
他把东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一只脚迈出门才想起晏轻来,于是又爬上楼,敲响了蟾蜍的门。
蟾蜍穿着一身牛奶睡衣,光脚踩在地板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陆尧开门见山,说:“我有事儿出去几天,你帮忙照顾一下晏轻。”
蟾蜍被吓醒了:“您不能带着他一起去么?”
“小事儿而已。我两天回来,瞒着上边,不然还要打报告。”陆尧说:“晏轻高三了,留在这里上课吧,高三的小孩儿哪有不好好学习,整天乱跑的?耽误课程怎么办。”
蟾蜍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看着陆尧头也不回的走了,半天才耷拉着脸、慢腾腾的移了回去,他心里撞着这么一颗定时炸弹,睡也睡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一阵毛骨悚然,汗毛蹭的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生物本能让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恍惚中觉得那气息有些熟悉,于是胆战心惊的睁开眼睛,却看见晏轻蹲在他枕头边,怀中抱着宽大的校服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连帽的黑色卫衣,帽子里躲着一只小东西,正怯生生的探着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