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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醉汉又开始喊,零零星星地,狄秋只能听懂什么桃花,什么酒。他又往那破屋的方向看了看,眨眨眼睛,想了想,抬起了手,摸到根花枝,他轻摇了摇。树上的花不多了,在树梢开得够久了,一摇就松脱,迫不及待地往下落,簌簌地下花雨。
狄秋偷偷打量那醉汉,醉汉见了这花雨,似是开心极了,连喊数声好,喊完他又痛哭流涕,眼泪止也止不住,抓起个破酒盏,痛灌数杯,一醉不起。
花雨落尽了。再没人笑,也再没人哭了,天地间静悄悄的。
狄秋绕到了树前头,那醉汉一动不动了。
狄秋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白狐狸毛,先前白玉娇和他奔行数里,大闹山塘,他背上出的汗还没消,不过手心里的汗倒一瞬就冷了下来。生死亦是一瞬。
狄秋转身走去了那三间破屋前,随意寻了个位置,裹着外套睡下了。
他醒时,天已黑了,一辆电瓶车咻地从他身边经过,灯光一照,他手边掉着几枚硬币,狄秋数了数,一共三块钱,他左右一看,近旁有座庵庙,他把那三块钱放去了庵庙门口,找回了大马路上,拦了辆的车。
的车司机问他:“去哪里啊?”
狄秋靠窗坐着,说:“往金门路开吧。”
“金门路么很长一条的哇,说清楚点呐,”司机侧过脸看他,“小伙子,你啊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狄秋眉心一跳,气道:“我当然知道!”
司机一愣,没响了,打了把方向,开上了机动车道。车往前开了歇,狄秋舒出口气,也不看外头了,抓了抓头发,陷在椅子里,抱歉地和那司机道:“不好意思了……就是金门路上靠近朱家庄那边有个棋牌室。”
第三章
这天也是奇了,狄秋到了棋牌室,没见到桐桐,祝老师也不在,狄秋和老板娘一打听,包间和散桌都没缺人的,他要了盒牛奶,正靠在柜台边喝着,琢磨着,大厅里一个波`波头的中年女人和他挥了下手。
狄秋忙应下,笑呵呵地迎过去:“黄老板!”
黄老板一身低胸绿裙装,皮肤发黄,乳`沟像条蚯蚓,埋在胸口,脖子上用根红绳子紧拴着个翡翠观音,足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了,红绳子勒在她的颈纹里,她稍一说话活动,一根勒痕便拽紧了她,黄老板左右两边眼皮上还各粘着两块白胶布,她正面朝着个空座位,狄秋一过去,她便招呼他坐,说:“啊搓啊?长脚刚巧电话过来讲有点事体,倪么正好三缺一!”(打不打?长脚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有点事情,我们正好三缺一。)
狄秋一看桌上另外两个人,都是男的,一个油头粉面,鬓脚留得老长,腮帮子已经挂不住皮肉了,双唇深紫色,嘴里叼着根香烟,一件红色polo衫的衣领高高竖起,护着头颈两侧。男人冲狄秋抬了抬下巴,狄秋坐去了预留给长脚的位子上,客气道:”蔡老板,好久没一起打麻将了啊。“
那另一个男人给狄秋派香烟,狄秋和他一阵寒暄。
“小狄,长远?看见啧。”(小狄,好久没看到了。)
“钱经理好,钱经理好,谢谢,谢谢。”
钱经理长脸,精瘦,穿衬衣,一件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一只脚伸在桌外,脱了鞋子,那只套着蓝玻璃丝袜的右脚踩在他那皮鞋上,脚趾时不时蜷一蜷,钱经理一笑,露出颗金门牙。
黄老板道:“是诸何辰光?帮小狄搓麻将啧!”(是很久没和小狄打麻将了。)
他们这把恰好搓完,新起了一副牌,狄秋脱下皮夹克,搭在椅背上,立马加入了牌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抬手叫来老板娘,点了份酱油炒面。
钱经理道:“囊?夜饭也?吃啊?”(怎么?又没吃晚饭啊?)
狄秋摸摸肚皮,摸牌,出牌,道:“吃过了,就是饿。”
“年轻人么消化功能好。”黄老板说。
钱经理道:“年轻人么不止消化能好的歪。”
狄秋没响,笑着。黄老板绷不住,还是讲起了苏州话,道,“小狄么,最近嘞忙点啥架?“(最近忙点什么?)
她摆了张二万在四围长城中间,手还没收回去,坐她下家的蔡老板就把手伸长了出去要摸牌,两人的手碰到了一块儿,钱经理忙道:“挨着弗如轮着,唔笃哀囊,弗作兴葛啊!”(别抢啊,你们这样,不行的啊。)
黄老板缩回了手,咯咯地笑,摆弄着手里的麻将,道:“囊?怕倪做牌啊?我帮蔡老板阿诸何日脚?看见啧,握握手,打个招呼阿弗来塞啊?”(怎么?怕我们做牌啊?我和蔡老板也很久没见到了,握握手,打个招呼不行啊?)
钱经理翘起二郎腿,一只胳膊搁在桌上把手里一张麻将牌转来转去,看着黄老板道:“来塞,囊弗来塞呐,倷台浪台下随便囊育唔倷才来塞葛,只要唔倷吃得落,小狄,啊是?”(行,怎么不行呢,你台上台下随便怎么喂他都行的,只要他吃得下,小狄,是吧?)
黄老板嘟了嘟嘴,捏着嗓子道:“育唔倷葛事体么帮我是弗搭界葛,要去问唔笃方老师葛。”(喂他的事和我是没关系的,要去问他们家方老师的。)
钱经理也跟着哦哟了声,道:“要是方老师育得好,唔倷还会得一日到夜补了外头啊?”(要是方老师喂得好,他还会一天到晚待在外面啊?)
蔡老板终于开口,他抖抖烟灰,昂首轻笑,道:“好啧哦,诸何岁数葛人啧,育点啥架,奶阿瘪忒啧。”(好了啊,多少岁的人了,喂点什么啊?奶/子都瘪了。)
黄老板和钱经理都笑了,狄秋陪着干笑了两声,出了牌,一搓手,一抬头,老板娘端着他的酱油炒面过来了,狄秋忙起身接过面条和筷子,老板娘道:“帮你加了个鸡蛋,慢慢吃哦。”她一扫桌上,殷勤道:“慢慢打哦,热水瓶啊要加点水?”
钱经理提起个热水瓶晃了晃,确实没什么水了,便递给了老板娘,作势打发她快走。等老板娘走远了,钱经理一瞥狄秋那碗炒面上的荷包蛋,道:“殷夹里对小狄是呒不闲话讲。”(殷某某对小狄是没话说。)
黄老板道:“小狄么棋牌室里一扎宝歪。”(小狄是棋牌室里一个宝。)
狄秋接道:“是的,活宝!”他笑着放下个北风,黄老板一扶眼皮上的胶布,对他道:“否要引我笑呐!”(不要逗我笑呀!)
黄老板又抬眼望着老板娘的背影,道:“殷夹里笃葛儿子弗晓得培智学堂昂毕业了。”(殷某某的儿子不知道培智学校毕业了没有。)
蔡老板声音一高,扔出来个发财:“才算毕业呲么有卵用,低能呀,走出来才帮别人弗一样葛,一看才是戆度。”(就算毕业了有卵用,低能儿,走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的,一看就是傻子。)
钱经理道:“殷夹里养一世啧歪,唔倷阿是命苦,嫁被呲个瘫子,横了床浪。”(殷某某(只能)养他一辈子了,她也是命苦,嫁给了个瘫子,(整天)躺在床上。)
黄老板舔了下嘴唇,摸了两下胶布,看着牌局:“小人阿养得出么,还算有点福气葛。”(孩子都生的出来,还算有点福气。)
蔡老板丢了张二条出去,黄老板碰了牌,钱经理瞅瞅他们,蔡老板转身往棋牌室门口一看,恰一个穿灰衣服的矮个男人进来,男人生得獐头鼠目,仿佛是见不得光,一进来,就躲进了柜台里,兴许是坐下了,人已经看不到了。蔡老板哼了声,出了张七条,怪笑着说:“阿弗晓得是啥人葛福气。”(也不知道是谁的福气。)
狄秋道:“不好意思了蔡老板,门清,就等七条,胡了。”
钱老板咳了声,掩住了嘴巴。狄秋推下牌给众人看,傻傻笑笑,捧起面碗大口吃炒面。蔡老板数了四个筹码丢来给狄秋,狄秋点着头,笑着收好,钱经理来问他:“啊还帮人家看房子啊?”(是不是还在给人看房子啊?)
黄老板道:“钱老板倷要买房子啊?”(钱老板你要买房子啊?)
蔡老板忙说:“看上去么广告公司生意越来越好啧歪。”(看上去是广告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钱经理连连摆手:“我啰搭来葛铜钿,小家伙么阿自家园区买好房子啧,一经喊倪搬过去,我帮老太婆住住新区阿蛮好,是我一个小朋友看中套两手房。”(我哪里来的钱,小家伙么也自己在园区买好房子了,一直喊我们搬过去,我和老太婆在新区住住挺好的,是我一个朋友看中了套二手房。)
“啰搭架?”趁摸牌的时候,黄老板掏了面小镜子出来,放在桌上,照照脸孔上的白胶布,摁了摁,捏了捏,抿紧了嘴唇,哧哧两声,一下把两块胶布都撕了开来。狄秋看看她,吓了一跳,黄老板肿得高高的两边眼皮上各有一道细疤。
钱经理道:“嘞佳安。”(在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