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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眉讶然道:“我觉得你挺正常的。”
屏风后的人披衣起身,拨开长发,笑道:“只是因为……有些事,我还没告诉你罢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大约也觉得我是个怪物罢。”
“这便是你不肯教我相术的原因吗?”无眉问道。
“是的。”
三青穿好衣服,端坐榻上,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住,手边放了一盏灯。灯影照耀下,他的皮肤显出一种薄如蝉翼的色泽,苍白透彻,深青和淡红的血管暴凸,掩藏在从骨骼中腐朽的沉色里。他脸上也开始有了这种压不住的病态,从眼眶底下开始,深红和青黑慢慢往下爬,时隐时现,反而将他的面容衬得妖异起来。此人面上唯一的亮色,大约只剩下眼尾那粒朱砂痣。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故事。前朝开国功臣之一,姚潋,这位真正的布衣卿相便是红蛇转世。因蛇族被当时旧主扩建房屋时一锅端了,蛇神仙便投生为他政敌的儿子。此子坠地时舌头尖如蛇信,且每隔三月便褪一次皮,长大后领兵,一朝颠覆旧国。你既灭我族,我亦要灭你族,蛇性就是这样小气,结了仇便生生世世不会忘记。”三青在灯下落笔,写着凤歌的命格,无心勾出一弯小蛇。
无眉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也便是说,红蛇也可视为家国覆灭、改朝换代之兆,那老皇帝要是听说了……还不得把你活剐了?!选了这么个破地方,不管你怎么辩解,他定然会雷霆大怒。你……”无眉连说三个“你”,忽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是么,你看到的是这个?”三青仍然笑着,“我却不关心。小无眉,我只是想告诉你,姚潋并非什么红蛇转世,他只是一个聪明点的凡人,帮助长乐王夺权后便销声匿迹,几次拒绝出山之请,自称潜心研究化仙之道。长乐王生性多疑,上位后几乎杀了所有功臣,唯独留下了这位布衣宰相,其一为感谢,其二知他不争。”
“成王败寇,他成了,便有红蛇转世之说,旁人都道他的旧主气数已尽。长乐王打着靖难勤王的名号成功了,也方有出生之时红霞满天之讲。玄学相术一旦扯上宫闱里这些事,便不会一心只为天道,反而掺上七分假……我只是觉得,很无趣罢了。”
三青写累了,将手里的纸张折了一折,丢给无眉。他忽而抬头问:“你往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无眉听他说了半晌,内心有些震动,低低答道:“逆天,踏六道,再不让任何人把我践踏脚下。”
“这样很好。”三青说,他打开了另一张纸,慢慢对他说:“我比较没出息,其实我想找个小山村,南边最好,寻一处幽静地,有山有水,有百鸟走兽。我宿在山野石洞中,养一条……”他没有说下去,低低叹了一声,“你能明白吗?”
“养一条大鱼?”无眉接他的话,挑眉道:“若是按你说的这样,我都想试一试了,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是的,很不错。”
三青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走神了。过往种种在脑海中浮现,令他有隔世之感,干涩的眼眶中忽而也润了起来。他赶在自己落下泪前将眼睛擦了,打开手里第二个纸团。
“凤篁。”他念道,顺着那墨迹往上摸了一摸,却忽而整个人震了一下,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清秀的笔迹,墨色沉沉,那墨迹中隐藏着违逆一切、改动阴阳的力量,比凤篁涅槃更加强大,比勘天窥命更加无礼。
他太熟悉这种力量了,因而可以确信,世间除了他本人以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拥有这种笔法,这是判官的笔法。他之所以不教给无眉相术,正是因为他隐瞒了他作为国师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得以掌事紫薇台,让天下人对他趋之若鹜。
闻名上下的三青国师,最出名的不是他会看命,而是给人改命。
无眉听见榻上人急喘了几口气,嘶声问道:“这个人……写字的这个人是谁?”三青将纸条举起来,让他看清上面的字迹。
无眉俯身道:“是江陵乐坊的一个小倌,我并未看清他的头面,怎么了?”
那人却迟迟没有言语,似乎在发愣。无眉静静注视着他,忽而想起了前些天的一桩小小流言,说是国师勘定屏山风水时,席上有个年轻的公子同样算了算,得出的结论与三青一字不差。
如此联想,他立刻想起那个小倌给他的熟悉感在哪里了:是卖他凤凰泪的那个小道士,一模一样的声音。
而那股气息……他迟疑地望了眼前人一眼,眼前人犹自怔愣着,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柔和干净,宁静得如同春雨中的金盏草……他也找到了那人的气息究竟像谁。
像极了三青。
作者有话要说:1.好了,我想大家都知道三青是谁了……
2.红蛇转生布衣卿相的故事灵感来源自明方孝孺的一宗野史传说(祝枝山版)。内容改了,主人公原型也改成了另一个。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搜杀蛇灭十族的故事,虽然很惨,但比作者改编的有趣得多。勿以本文为参考。
第53章魅-前夜
三青声音低哑,无眉反应了一会儿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要我跟着他么?”
“对……暂时跟着罢。”国师沉吟片刻,猛咳几声,浓重漆黑的血积压在胸肺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用做其他事。把这个人放到第一位,知道吗?”
其实若不是病入膏肓,他会亲自动手去查。
那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明白了。”无眉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写好的命数,重新放入袖中:“谢谢你,这样我又可以赚到一百金。”
三青苦笑:“你不用再为我寻药了。你能帮我找到凤凰泪已是惊喜,再不用做其他事。”
无眉嘴犟,死活不承认:“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除了给你买药,剩下的便是我的私房钱。你死了我就打包跑路,片刻都不会多待。”
国师望着眼前的小孩儿,眼里泛起一抹温柔:“嗯,知道了。”
无眉扁扁嘴,大步走了出去。三青在榻上歇了会儿后,慢慢挪去了桌案前,胡乱翻动了一番,寻到一封纸函。
与其他求他算命的信函不同,这封信被封得很严实,掂在手里极沉,单是盒函便已十分精细华贵。此封信件直接由紫薇台发出,落款是转呈尚书部某位大人的要求。
他并不记得这许多名字,身为国师这几年,他甚至连紫薇台的几个属下职务都记不清楚,唯一可以知道的,这封信是他无法拒绝的。一旦拒绝,他将招惹的便是杀身之祸……或许连无眉那个小子都跑不了。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上面的人对他步步紧逼,近来甚而已经开始暗示,一旦他不继续为他们办事,那么迟早有人将取代他的位置,连人选都找好了。三青曾见过一次他们找来的一个人,五十岁左右,是一个一身阴戾的中年男子,道号如意。如果三青死了,尚且在修建青宫也要由此人继承。
他十分厌恶那个道士给他的感觉,见了一面后便再也不见了。想到自己起初成日做梦,心心念念的创立道派的愿望,看来终究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别人越病越糊涂,他却是越病越清醒,在浮华人世中活了这么多年,天真一世,这才看清旁人的本来面目。
三青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那上面誊抄过来的姓名,俯身写起字来。这次那些人要他改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命,看生辰八字似乎还不过及冠,有些可惜。
“林和渊,在此易命……骄纵跋扈,令其兵败,令其失心。诸多易数不一而足,怀罪而死,六诏遗族自此绝灭。”
他手中,一只象牙白的琢玉笔缓缓颠顿,在灯火映照下泛出柔和的光彩。明明是刻毒无情的诅咒,他写起来却好似誊抄诗篇,半分动容都没有。
重阳节很快便到了。头天晚上,欢馆中人彻夜不眠,布置场馆、呼喝打扮的人闹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花珏一屋子也未能幸免于难。花大宝溜去了后厨偷糕,小凤凰跟着去了,花珏则被好几个嬷嬷按在房中,盘发的盘发,整衣的整衣,要求他以绝对漂亮勾人的形象去见他未来的相公爷。
花珏这次没被打扮得像一只凤凰鸟。要赎身出去的人,穿着必然不能似从前那般招摇,欢馆里给他拿来了一身嫁衣,取个吉祥彩头,按照普通深衣模样裁整,加宽襟袖,外面再套了一件金丝纹面的收腰纱罩,纹饰是简单的白虎,除此以外皆用纯色,一身正红,唯独边角纹了象征专一的黑线。这身衣服不似女子那般迤逦华丽,能一眼看出穿戴者是个男子,整洁大气,花珏穿着意外的贴合。
有个嬷嬷道:“这衣裳是王爷差人连夜赶制的,听说动用了京城绣院中五十五位绣娘,完成后派人加急送到咱们江陵。凤篁,你要记着王爷这份心意,切莫以为自己撞了大运便上头。”
花珏双手搭在膝盖上,喏喏应声,模样十分乖巧。好不容易等身边七八个嬷嬷走了,只剩下一个人给他盘发,他这才觉得自在了一些,一面等着身后人给他弄好,一面捡着盘子里的樱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