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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晋的殷霜剑泻着月光,抵在柯拔烈的脖子上,阿托勒的士兵都吊着一颗心,生怕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兵伤了大将军。
何湛看见宁晋穿得小兵袍,就知这人一开始就是混着跟过来的。他瞪着宁晋,气得要命:“谁让你来的!”
宁晋是镇定得要命,轻轻扬起笑,说:“叔,快过来。”
后面的士兵一见不妙,扑上去就要擒住何湛。何湛哪里能让他逮到,身子如游鱼一样闪了过去。士兵欲再追,可宁晋示威性地动了动剑,那士兵不敢再动。
宁晋让何湛上马,将柯拔烈从地上拖起来,说:“柯拔将军,对不住,孤要确保孤的人能够安安全全出关,才能放了你。烦你跟我们走一遭。”
柯拔烈沉着一口恶气,冷眼说:“卫渊侯,你有种!”
宁晋拖着柯拔烈往后退去,那些士兵也涌着跟了几步。宁晋直至退到盾牌阵内,喝声道:“我们出了关,柯拔将军不会有任何闪失,可若是你们的人再敢跟一步,我就不好保证了!”
宁晋将柯拔烈扔上马,何湛见状抓住马缰,说:“臣照应着,主公在前方带路。”
宁晋点点头,翻上自己的马,带领大军就往铁兰外跑。
城外有另外两百精兵接应,断后的盾兵赶到,飞速跃上备好的马,继而跟着宁晋的脚步,绕过阿托勒的小镇,直奔向天狼峡的方向。
宁晋没有食言,在出阿托勒城关的时候,宁晋吩咐人卸了柯拔烈的兵甲,将他捆在城门口的旗杆上,临走前,还客客气气地跟柯拔烈道了个别。
这下是气得柯拔烈是破口大骂,浑厚的骂声自丹田而起,震天动地,引得小城睡着的狗都狂吠了起来。
军队飞速地离开了阿托勒的势力范围。
宁晋和何湛的马并驾齐驱,一同穿过天狼峡。
路过峡口的时候,风忽地狂野起来,宁晋喊了声:“叔!”
何湛一看,只见宁晋递过来一只手,何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同平常那样握住。宁晋猛地用上力,身子就如一片薄翼样轻盈,翻了个身就稳稳落到何湛的马上。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瘦核儿见状,赶紧牵过宁晋的马,带着大军往玉屏关的方向赶。
宁晋的手环过何湛的腰,侧下头亲了口他的脸,而后接过他手中的缰绳,渐渐将马拉低了速度。
何湛不想他竟做这样危险的事,惊道:“宁晋!”
“在这儿呢。”宁晋用下巴抵在何湛的肩上,软软地蹭了蹭,“三叔回来了就好。”
很耐人寻思的一句话。
马慢悠悠地广阔的星空下走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何湛品着宁晋这句话,说:“臣出使前答应过你,一定会将人质完好无恙地带回来的,主公是信不过臣?”
宁晋环着何湛的手臂紧了紧,好久都没有说话。思索了很久,宁晋才决定将话摊开来说:“孤以为你去阿托勒...是想离开孤...去找...谢惊鸿。”最后的名字,宁晋说得很轻很轻,生怕这三个字会在何湛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何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听得宁晋心头直犯憷:“孤...孤真没有再让人查叔了!这真是最后一次!孤只是想了解三叔的身世,不作他想...以前在清平王府的时候,就听...就听有人说过你不是忠国公的...”
他第一次紧张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跟何湛解释清楚。
何湛问:“如此,你是查出什么了?臣都不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宁晋顿了顿:“那叔可不可以不知道啊?”
“哦——你这样一说,臣更好奇了。”
宁晋赶紧乖乖地回答说:“姜国谢家的宗主谢惊鸿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是...安硕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瑛娘。还知道...谢惊鸿就在阿托勒的营地。”
“没有了?”
宁晋赶紧摇摇头说:“没有了!孤已经说过不让他们再查了。”
何湛笑出声,从马上跃下,宁晋也下来同他一起漫步。
宁晋小心翼翼地问:“叔会认他吗?”说罢,他又不太想听何湛的回答,急声道:“允你出使阿托勒的那一刻,孤就后悔了。就像在心上搁了一把刀,你走一天,那刀就深一寸,孤怕你是借出使阿托勒的机会,去和谢惊鸿相认,从此就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你就混在兵士里跟着?那如果我真不回来,你会怎样?”
这个问题,宁晋也想过。何湛请求出使阿托勒的时候,宁晋不承认自己在害怕,只觉得心里烧着一把怒火,恨不得立刻将何湛绑起来,就关在卫渊侯府里,什么都不让他想,什么都不让他做,心里只需要装他宁晋一个人就够了。
可看见何湛意气风发地立在马上,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离开雍州城的那一刻,宁晋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诞又可笑。
宁晋静下自己可怖的心思,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他以前是鹿州的郡守,曾为了回到姜国,出卖整个鹿州。他不是好人,孤不想让你...让你跟着他一起生活。可是这件事,终归要你自己决定。”
宁晋顿了顿,紧紧拢住何湛的手,继续道,“若是叔不认,侯爷府就是我们的家,叔心头缺的,孤都可以给你;若是叔认他,孤也可以放弃卫渊侯的位置,跟你一起去姜国。但是...孤不会为姜国效力,也不会为了叔去杀靖国任何的一个人。”
何湛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停住。宁晋也随他一起停下,等着何湛回答。
何湛低头想了很久,静声说:“臣不会认他。臣是靖国的人,永永远远都是,就算...就算谢惊鸿通敌叛国,也跟臣没有半点关系。”
前世,宁晋从未在乎过他的出身,何湛也将自己的身世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知道。后来何湛走到高处,身份也终于再藏不住了。
就因为他身上流着谢惊鸿的血,何湛就要背负着有通敌叛国之嫌的罪名,被百官戳着脊梁骨骂——谢惊鸿是卖国贼,何湛就是小卖国贼,改不了叛国的命。
那时候正好赶上何湛身子不济,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连官袍上都泛着清苦的药味,根本无暇再去顾及百官如何看他。
更何况何湛一向只求问心无愧,他身上流着姜国的一半血,是冷的;另一半血是靖国的血,沸腾着,支撑他活到今日。
直到宁晋要他辞官,那一半沸腾的血也全然冷了下来。
很多事情,不是求问心无愧,就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
何湛再沉沉地说了一遍:“我不会认他,也不会跟他一样。你...信我。”
也不知是何湛在宁晋面前惯不会隐藏情绪,还是宁晋对何湛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何湛说这些话的时候,宁晋知道他在害怕。
宁晋不愿再剖开何湛的恐惧,他要藏着的,宁晋也不想再去探究。
“孤信。”宁晋说,“叔,我们回家。”
回得是卫渊侯府。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何湛的眼皮又涩又沉,强撑着精神回到南阁子,一头栽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宁晋打了盆热水来,替何湛擦着黏腻腻的身子,翻来覆去折腾得何湛睡不着。何湛迷迷糊糊抱怨了一句:“明天,明天我自己去洗...你就放叔睡觉,成吗?”
何湛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宁晋手掌放软,轻一下重一下地替何湛揉捏着。他说:“这样夜里会睡得舒服些,明天休沐,叔多睡会儿。”
何湛胡乱应着,只觉胳膊腿儿被宁晋捏得又松又软,一直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再次沉沉睡过去。
何湛不知宁晋陪了他多久,只记得这人甚至都闯进了他的梦境。
梦境的前面,宁晋还与他在天狼峡上策马,在卫渊侯府的梅园赏梅,惬意自在得胜似神仙。等到煌煌烽火烧到玉屏关的时候,那些画面也一点一点被烧噬殆尽。
梦境一转,便是巍巍午门外,抬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宫殿御宇的飞檐朱瓦。
“何大人,别记恨杂家,是大人您以下犯上,对皇上不敬。皇上念着您劳苦功高,这才只罚了您三十鞭。大人,您磕头谢恩吧!给杂家打!”
什么以下犯上...不就是因为他爹是谢惊鸿,才有了今日的鞭笞吗?
百官散朝后,经过午门,他们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何湛被打,指指点点都是骂他流着卖国贼的血,能有这样的高位,那也全仰仗皇上开恩。
一顿鞭子吃下来,何湛终是旧疾复发,卧榻两个月都没能起来。他心中蓄着一把火,拖着病还在谋划,意图减轻谢惊鸿对他的影响,以免因为自己的事,会影响到宁晋。
他想着等他身子全好了,定要比谁都要威风地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直到宁晋来探病...
——叔,辞官不好吗?握着手中的权力,你都不累的,对吗?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要爬到多高,你才会知足?
——何湛!你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死吧!
何湛猛地睁开眼,后背起了一层热汗。落入眼的是柔软的光芒,何湛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茫然地不知所措,半晌眼睛都找不到焦点。
好像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生生世世的噩梦。纵然今生的宁晋做再多的事,何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轮回的记忆中挣扎出来。
“没事...这都是你的业障。大不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他颤着声音劝慰着自己,喉结来回滚了几下,心渐渐稳下来。
何湛再躺了一会儿,之后懒懒地去洗了个澡,换身干爽的衣袍,身上可算轻松不少。
听下人说,宁晋一早去见了招贤馆的人,之后就去后花园练剑了。
何湛循踪去找,走到廊桥头时,果然看见水亭中央的宁晋。
卫渊侯是当上了,可练剑的功夫,宁晋是一点儿都没落下。也不知宁晋把柯拔烈打成什么样,能逼得柯拔烈全不顾自己将军的形象,对着宁晋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何湛观望了一会儿。宁晋收势,转头也看见立在婆娑花影中的何湛。
宁晋正笑着走过来,从何湛后头跟上一个小厮,同他说:“何大人,杨坤杨副将来访,他想见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