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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左宁右只是来烧瓷玩,涉及的工艺没那么讲究,等到成品从窑里烧出来,天还未黑。两人回去的时候一人怀里抱了一个陶瓷。
宁右察觉到何湛来时就不甚舒服,悄悄对车夫吩咐了句“驾车慢些,不要太赶”,如此一路上果然平稳不少。宁左怀里抱着的是翡色的大花瓶,颈口细窄,周身圆润光滑,虽然多有瑕疵,但也算是个可以摆出来的物什儿;宁右手中捧着的是个青白釉的小茶碗,巴掌大小,看上去小巧玲珑,碗肚子上还勾勒几株墨兰,尤为精致。
何湛倚在软背上,说:“你们做得还有模有样的嘛,回去叫王爷和王妃瞧瞧,他们肯定开心。”
宁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瓶身,说:“也不知道娘亲会不会喜欢?”
“只要是你做的,王妃都喜欢。”何湛转眼看见宁右紧紧握着小茶碗,问,“你呢?做来送给谁?”
宁右手心中渗出一层汗,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何湛邪邪一笑:“这么害羞做什么?送给小姑娘啊?”
“不是!”宁右赶紧摇头,脸红了一圈,“不是...”
“这有什么的。再过几年,你们成及冠礼,就该娶新娘子了。京城这么多大家闺秀,总有个能牵住你们的。”
宁左哼声道:“我才不要娶呢!那些娇小姐又不能跟我去爬树,不让她爬,她非得要爬,摔着了还一直哭,哄也哄不好,鼻涕和泪全抹在我身上。好麻烦啊!”
何湛被宁左逗得哈哈大笑,狠揉了揉宁左的头发,道:“你个小鬼头。”
宁右看了看何湛,低下头没有说话,将手中的小青碗握得极紧。
俩孩子年纪还小,折腾了一天,上马车没多久就靠着何湛睡着了。回到忠国公府,已入子夜时分,夜色凉如水,月色胜霜,星光闪烁。
福全带着几个下人早在门口侯着了。
何湛将宁左抱下马车,让福全背着。何湛再回到马车准备抱宁右的时候,宁右迷迷糊糊地醒来,惺忪着眼问:“到家了?”何湛点点头,说:“下来吧。”
宁右冲何湛伸出手,说:“想要三叔背。”
何湛笑了笑,跳下马车,将宁右背在身上。
忠国公府里的枫树叶已经红透,风吹拂过,像是雨落声。何湛背着宁右顺着小径往厢房方向走,宁右的小脸贴在何湛软软的墨发上,细声问:“三叔好久都不去清平王府找我们玩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事让三叔不开心了?”
清平王府啊?何湛暗自摇摇头,自是去不得了。以前是年纪小,何湛跟他们在一起玩,不大顾及什么身份。现在年纪大了,他身为忠国公府的三少爷,频频去清平王府,叫旁人知晓后,少不了捕风捉影之事。言官拿捏此事奏一本结党营私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难免会惹皇上疑心。可君王的疑心是最要不得的。
宁右还小,不会有何湛这样的考量,只单纯以为何湛不喜欢他们了。何湛也不会把实情告诉他,只说:“没有,近来我娘督促得紧,三叔一直在府上念书。宁平王不是又给你们请了个先生教功课么?我若再带你们玩,你那先生肯定又要被气走了。”
他本意想逗宁右笑,可宁右却半天没动静。宁右蹭了蹭何湛的发,说:“我好嫉妒宁晋...”
“怎么了?”
“要是右儿不是小世子就好了,说不定三叔就会让我来陪你读书了。”
何湛以为他在教书先生那里受了什么委屈,问:“先生对你不好么?”
宁右摇摇头:“没有三叔好...”
“是啊是啊,老夫子可不会带你去玩。”何湛笑出声,“你们过几年也该考取功名了,一定要用功才行。”
宁右问:“三叔不想入朝为官吗?你...你以后也会娶新娘子吗?”
何湛脚下顿了顿,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宁右看不见他的容色,却听着他以极为轻松的口吻说:“我上面有大哥撑着,考什么功名?新娘子嘛,这个可以考虑考虑。”
宁右小心翼翼的声音中又掺了些急切:“三叔有心上人了?”
“那倒没有。”在帮助宁晋完成功业之前,他暂不会考虑儿女情长。
宁右稍稍松了一口气,抱着何湛的手紧了紧,喏声说:“恩。”
将宁右送回厢房,宁右又嚷嚷着说怕黑,要何湛陪他一起睡。何湛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怕吓着宁右,只说看着宁右睡着再走。宁右不大情愿地瘪瘪嘴,但还是乖乖地睡下了。
月色更深,何湛看着沉沉入睡的宁右,替他拉了拉被角,不觉地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出厢房,外面静谧的空气中充满了月桂树散发出来浓郁的香味,芬芳沁人心脾。他抚了抚袖子上的尘灰,抬脚往庭院外走去,月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如碎银,如絮雪。
小径两侧的襄黄竹窸窣而动。何湛走了几步,手指捏住袖子,轻轻皱起眉。
有人跟着他。
何湛也大概能猜出这位跟着他的爷是谁。
他都把话说得那么绝了,宁晋还没走吗?何湛松了口气,没走就好,没走就好。要是真走了,他这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今天何湛思来想去一天,越想越觉得后悔。昨日他是愤恨交加,一时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说出那样的话,肯定是让宁晋不好过了。还有昨天那碗药,就算再苦,他也该喝下去。宁晋一心求和,他这个为人臣的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得好好跟宁晋讲和才行。
何湛正了正容色,尽量放平语气,可出口又没忍住自己常惯的戏谑,道:“怎么?自个儿不出来?学躲猫猫,等着我去捉你呢?”说完何湛恨不得赏自己一巴掌,说好的要好好讲和的!这是怎么说话呢!
从竹叶深处闪出来一个人影,颤颤巍巍地走到何湛面前:“三少爷,福全想跟你请安来着,你...你为何要捉奴才啊?”
何湛:“...”
福全偷瞧了眼何湛,只见何湛脸色微红,微微张着嘴,一副活见了鬼似的表情。福全被他盯着,背脊直发麻,摸了摸脸上,也没啥脏东西,怎么何湛这样看他?
何湛挺直背,瞬间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清的样子,说:“我说着玩儿。”说着他又呵呵笑了两声。
“哦...”福全挠了挠后脑勺,完全没找到何湛话中的笑点,也只能跟着呵呵笑了两声。他说:“那个,奴才已经把宁大少爷背到房中去了。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你...你退下吧。”
“谢谢少爷。”福全略略行个礼就赶紧退下了。何湛又忙唤住他,说:“哎,那个...宁晋走了没?”
福全说:“没有,他早早就睡下了。”
“哦,好,好,你走吧。”
福全总觉得自家少爷有哪里不对,但又没看出哪里不对,他也不敢多问,随即就退下了。
何湛扶额,幸亏福全听不见他心中的话,不然他何湛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尴尬。好尴尬。何湛一想就浑身不自在,胡乱摇摇头,将万千思绪挥去,方才隐去那浓浓的尴尬感。
清风掠过枯黄色的竹叶,沙沙作响。何湛走后,从密郁的竹叶暗影中浮现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那双眼睛极黑极亮,在黑暗中如同狼的眼睛一般,但目光却不锐利,眸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什么都有,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紧紧盯着何湛去处的方向。
之后宁左宁右在府上呆了好几天,两个孩子在清平王府闷得发霉,来到忠国公府可有得玩,天天拉着何湛到处疯。何湛见他们兴致这么高,也不想浇冷水,就随他们去了。
这天日头极好,凉爽宜人,宁左宁右在府上找了处假山爬着玩,何湛在一旁看着。几个下人守在下面紧紧盯着这两位大少爷,生怕他们摔下来。何湛倒不担心,府中的小假山不高,没多大的危险,而且男孩子总不能跟个小姑娘似的娇气,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何湛放开了宁左宁右去玩,心思全不在他们身上,时不时地往身后打量打量,也不知是要打量谁。
他真是好几个日子都没见着宁晋了,他也没听福全和小桃红说他出府,这么大的孩子,能往哪里藏?
何湛站得腿累,正想去不远处的小亭子坐坐,这还没坐下,就听福全呼天扯地奔来:“三少爷!三少爷!国公爷回来了!”他面带惊慌,飞一样地冲到何湛面前,说:“国公爷跟大少爷回来了!”
何湛大惊,心中陡然生出不祥之感,赶紧朝前院走去。宁左宁右见何湛急匆匆地走了,也赶忙跟上去。
何湛赶到前院时,就见何大忠从马上跳下来,手紧紧握着腰侧的刀,横眉怒目,像是发了极大的脾气。宁华琼和雪娘也迎了上去,宁华琼看见跟在何大忠身后的何德,忙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何湛越过何大忠看见何德畏畏缩缩地跟着,脸色青白,垂头丧气,形容极差。
宁华琼一问,何大忠怒盛,伸手就提起何德的后领,狠狠踹了他一脚,吼道:“怎么了?你教得好儿子,给他爹长脸了!”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打着孩子干什么!”宁华琼大惊失色,连忙将何德护在身后。何德叫何大忠这样一踹,直用袖子擦泪。
几个人正僵持着,宁左宁右从八角门里走出来。何大忠见他们二人在府上,即刻敛了敛怒容,冷着声对何湛说:“你成日里就带着他们混顽,自己没出息也就算了,别带坏了他们!福全,去,备好马车,把两位少爷送回清平王府。”
宁左宁右一看情况就知忠国公府出了事,他们虽喜欢何湛,但对这个忠国公畏惧得很,何大忠下令,他们不敢违逆。何湛见何大忠恼怒成这样,才知是真出了事。
原本都该料到的,可这次出现得也太早了,让何湛猝不及防。
何湛安慰宁左宁右几句,就嘱托福全将宁左宁右送回去了。
原本雪娘是来给何大忠接风洗尘的,却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张花容吓得雪白,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半句宽慰的话。何大忠揪着何德的领子,连踹带打地将何德推到祠堂中。
何湛送走宁左宁右,即刻就转去祠堂查看情况。周围的下人都已经被遣散,雪娘在外面焦急地踱步,见何湛来,赶紧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哭声说:“好少爷,你去看看,老爷这是怎么了?干甚发这么大的火?老爷打大少爷的时候,你可要拦着些,多给你大哥求求情。”
“二娘别急,你先回去好好歇着。”何湛拍拍她的手背,沉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雪娘缓了缓气,抚着自己乱跳的心口,心里还是乱得不行。
何湛脚还没迈进去,就听见何大忠如震天狂狮般的怒吼:
“爹知道你不中用,但念你勤恳,送你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不算给我们何家列祖列宗丢人。但是你有出息,你能干,中饱私囊,贪赃枉法,你全学会了!厉害!你好厉害啊!”
何湛将发抖的手藏在袖子中,深吸一口气,才敢迈进祠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