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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
宁左一派神采飞扬的模样,一边跳着一边同他使劲挥手。
何湛随何德少年游,刚刚从鹿州回京。宁左一早就叫小六传了信,摸清何湛回京的日子,一大早就带着宁右在城门口等着。
何湛听见宁左的声音,探头一看,就见两个孩子跳得比谁都高,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将何湛兜里装得好东西都掏出来似的。
何湛比他们大不了哪里去,正是好玩的年纪,推了推何德的胳膊,算是打过招呼,飞一样地跳下马车。
宁右羞怯怯地没敢迎上来,宁左就跟箭头子一样冲到何湛面前,果真往何湛怀里袖子里掏:“叔从鹿州回来,藏了什么好玩意儿没有?”
何湛一派老成,斥道:“没规矩!站好了。”
宁左得寸进尺道:“站好了就给?”
“废什么话!以后见人不能这样,失礼节。”
宁左忽地将腰挺得板儿直,立定站好,作起腔派来:“遵命!”
何湛气得打了一下他的头,笑骂着:“滚你的。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鹿州那么远,总有京城没有的吧?”
何湛从袖子里掏出个木雕的小鹿,巴掌大小,眼睛水漉得如精灵似的,端得可爱。宁左眼睛闪亮闪亮的,一把抓到手心当中,来回摆弄。小鹿里还有些机巧,可以将四条腿拆开来,摆成不同的姿势。
何湛看了眼在后头跟着的宁右,同他招招手,让他过来:“我还给你带了一个。”
宁右也得了一只,眼睛比宁左还亮。他不敢将鹿拆开,就用双手捧着,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
何湛自豪得鼻子都快杵上天了,抱着胳膊,洋洋得意道:“这玩意儿我都玩了一路了,也没啥好稀罕的。”
宁左拉着他的胳膊:“叔教教我,怎么摆能让它卧下?”
“简单!来,我教你!”
要是何德在场,看见何湛这副模样肯定会笑掉大牙。何湛见到小鹿的时候,比这两兄弟的反应还大,囫囵买了十只回去,几条小鹿都被他摆弄烂了,这才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孩子的认真劲儿,在何德看来就是傻憨傻憨的,就像滚在沙子里的小笨狗,滚来滚去,才知道硌得慌。之后还故作姿态地昂着头,告诉其他小小笨狗,这沙子硌得慌,不能在上面滚。
但就算何湛再憨笨,他也是个好老师。
何湛一边教他们玩小鹿,一边又将鹿州的奇闻异事说给宁左宁右听。
宁右总是默默听着,不怎么搭话,宁左却听得兴致极高,时不时还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何湛当时哪儿知道那么多?吹牛皮的,加上胡编乱造的,前后左右忽悠一通,差点将神仙妖怪都给搬出来,唬得宁左一愣一愣的,直觉自家三叔厉害,自家三叔懂得多。
何湛心里虚得紧,赶紧将话头引到别处去,宁左再问,何湛再忽悠,忽悠完再扯到别的。如此反反复复,兢兢战战,躲躲藏藏,竟也能说上一天。好像还能说上很多天,很多年。
想来何湛这一生最大的牛皮都是吹给这兄弟二人听的。
实际上,他哪儿有那么厉害?幼年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还是个不愁吃喝玩乐的混子。若不是遭雷劈了,他都想吹牛皮吹一辈子,临死前还要握着宁左宁右的手吹一吹老子当年的丰功伟绩,再带着这些个荒诞且无人再寻的事迹回归山川草木。
数世轮回将他少年的记忆一点一点消磨干净,现在何湛连小鹿如何摆都不知道了,当时年少,连回首都难。若还能寻到点什么,那必是何湛第一次带他们偷喝李子酒时,经久不散的那股淡淡的甜味。
宁左喝得飘飘欲仙,嘿嘿笑着说:“三叔你就看着吧,等我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好跟你喝一场酒!谁先醉了,就要在谁脸上画王八!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何湛还笑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会在别人脸上画王八。”
李子酒的甜味还在,说要跟何湛喝酒的人却消失了。甜味消在一瞬,却经年而存;人活过累月,却消在须臾。
何湛喝得七荤八素,找不到东西南北,他甚至不敢再去安王府看一眼。
何湛是怎么回府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轰隆隆的雷声惊得他沉郁地哭出声来,却固执地用果酒灌入泛苦的嘴,他听见雷声就害怕,本能得往温暖处钻。
翻天倒地的时候,才听见低沉的声音劝了句:“叔,别喝了。”
何湛一头栽进他的胸膛中,含混不清地咕哝道:“听你的...谁都要听你的,对吧?”
何湛闭上眼,就难以再抬起来沉重的眼皮,就这样如一滩烂泥一样醉死在宁晋的怀中。
除了抱着他,宁晋拿这样的何湛毫无办法。
也许是双生子之间特殊的感应,宁左出事那晚,宁右高烧不止。景昭帝将宁右移到宫中诊治,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一直隐居在天罡寺中修行的大国师将一封密折呈到景昭帝面前,折中言太子寒热难退,乃是因安王游魂寻宿,只有将安王即刻送出京都,太子方能安然无恙。
皇后闻景昭帝要将安王送到青州,哭得肝肠寸断,在宫殿门前跪着求情,望将安王留在京都,即便是这样,都不见景昭帝回心转意。
安王服毒后的第三日,景昭帝就令凤鸣王率雁武军将他护送到青州去。
何湛未能再见到宁左。他从沉醉中醒来的时候,身旁睡着得是宁晋,前头传来消息说太子的高烧已经退下,现在正于宫中养病。
除了少个安王之外,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晋强揽着何湛多睡了会儿,直让何湛睡饱,眼中没有红血丝之后,才堪堪放他起床。
何湛静声起身,坐在在床边深思,似乎是在整理自己乱糟糟的情绪和思绪。宁晋躺在床上,看着他好看的下巴和锁骨,还有渐渐冷下来的眸子,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变化,可宁晋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变化。
何湛默声穿上朝服,也没有同宁晋请辞,直接吩咐人备好马车,载他到宫中去。
太子的人得知何湛进宫,赶紧前来迎他去东宫。何湛拒绝道:“今天是来教四皇子宁恪的,不便过去叨扰太子,等他病再好些,臣再过去看看他。”
何湛由宫人领着刚入竹苑,一柄长剑就翻了个漂亮的剑花,缭乱中猛地向何湛胸口处刺上一剑。剑尖将何湛伸手的朝服戳破了个小口子,宁恪收剑,歪着头说:“昨天师父失约了,这算作惩罚。”
宫人退去,何湛带宁恪到竹林中习剑。
宁恪得了一把真剑,但剑显然不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略显宽长笨重,累得他招式都减弱几分。何湛从他手中拿过剑,连个招式都没有,以极快的速度指向宁恪。
宁恪都未来得及反应,剑已经抵住他的心口。
宁恪无辜道:“师父为何总这样针对我?”
“安王的事,是你让人做的?”
宁恪摇头:“不是。”
何湛放下剑,将重剑扔到宁恪怀中。宁恪用胳膊捧过,疑惑地看向他:“这就信啦?”
“信。”
他很了解宁恪,这个小孩嚣张得很,是宁恪做的,他敢承认;不是他做的,他不屑于撒谎。
“狗儿真乖。”宁恪弯着眼说,“今天教我什么?”
“出剑,就刚刚这一招。”
一番狂风后,满地深红堆积。竹林中的叶子方显深翠。
霞落晖时,何湛跟宁恪道别。宁恪还阴阴地笑着说:“你看看,师父收我作徒有什么不好?我年纪小,能做的还有很多。”
何湛不怎么想搭理他。宁恪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他身后的人才是他该着意的目标。他想去大理寺一趟,请秦方来调查一下安王服毒的案子。
他还是不肯相信,宁左会服毒自尽。
出宫时,何湛被东宫来的奴才拦住去路:“国公爷,太子想见您一面。”
太子来召,太师没有不去的道理。
何湛入东宫,庭中的海棠开了满满的一树,宁右穿着白色宽松的大袍,形容憔悴,不过短短几日,何湛看他像是瘦了好多。
他们兄弟二人自小感情就深,如今宁左出了这样的事,宁右心中定然比谁都要难过。
何湛缓步走过去,宁右看见他,脚步急了几分,脚下趔趄,何湛见状赶忙扶住他:“小心!”
宁右抬起乌黑的眼,许是因倦怠的缘故,宁右眼睛周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更憔悴了些。
“叔…去看过弟弟了吗?”
何湛点点头:“恩。他已经去青州了。”
“我不懂…不懂父皇为何要把他送到青州去。在京都不好么?我还能将他接到太子府照顾,他一个人…怎么能行?”宁右的头抵在何湛肩窝处,眼里全是泪。
何湛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安慰他:“你别担心,好好养病,等有时间我们一起去青州看他,好不好?”
“好。”
何湛留在东宫陪宁右说话,语间多提及宁左,但最后连何湛都哽住话,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太子府的人将小郡主抱进宫,孩子那样小,似乎都已经认人,几天不见太子,任谁抱都哭,一边哭一边吐奶,怎么都不消停。奶娘说孩子是想太子爷了,不得已才将小郡主抱到东宫中。
果然小姑娘叫宁右一抱,就不哭了,乖得很,宁右逗她,她还咯咯笑。
“叔要不要抱抱她?”
何湛知道这是宁左的亲生女儿,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伸出一双手将孩子抱过来。孩子见离了自己父亲的怀抱,撇着嘴要哭,可圆溜溜的眼睛盯了何湛一会儿,又咯咯得笑出来,比刚才笑得都欢。
“她喜欢叔。”
宁右看见何湛脸上全是笑意,温柔得像是春融的水,心里暖暖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这样的场景,他想看一辈子。
何湛低头蹭了蹭小郡主的鼻子,小郡主咯咯笑,何湛笑得比她都开心:“什么时候会叫叔公啊?”
宁右被他逗笑了:“这还要等上两年。”
何湛说:“臣有福气,可以看太子的孩子长大。”
宁右说:“这是她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