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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右的脚步一顿,低低望了何湛一眼,随即扬起笑,看上去竟与宁左无二样,周身气度皆如宁左那般丰神俊朗。
“三叔。”
何湛引他在花厅中坐下,又在铜盆中洗了把手,问道:“太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宁右忿声道:“去看了二弟。听说御林军的人将你拒之门外,他托我来跟你道歉。那些个奴才,全都不长眼的!”
何湛笑了笑,坐到他对面来,给他倒杯茶喝:“不是什么大事,御林军也是各司其职。安王他如何了?”
“不太好。”宁右的眼神黯了黯,颇有些丧气的样子,“他是为我受得伤,御医说他的右腿可能...”
何湛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摔到桌子上,滚烫的茶水倒在何湛身上,惊得他往后躲了躲。
宁右见状起身,何湛连忙应道:“无事。”
他将歪着的杯子扶起来,追问:“他伤到了腿!?”他以为宁右只是受了些伤,养养便会好的。听宁左这样说,那...他的腿是废了?
宁右点点头:“还是能走路的,父皇已经请了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
何湛心惊得厉害,方才明白宁右不想见人的原因,心头如同被一阵凉风卷过,冷得他浑身僵硬。符世明失势,宁右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如今竟废了一只腿...
一个跛子,如何在朝中立足?
好。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宁右本不是喜欢争权夺势的人,跛了也好,或许他是能活得最长久的一个。
何湛说:“明天臣去看看他。”
宁右止道:“再过几天姜国的使节就要来京了。诸多棘手的问题要来,我一人应付不了,弟弟此次不能再帮我了。三叔,你来给我出出主意。”
何湛低头略略思索,尚能分清轻重缓急,如今宁右不愿见人,他去安王府或许不太妥当。何湛点头道:“明日臣进宫陪着您,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会为殿下和皇上排忧解。”
房岳秀既是丞相,也是内阁之首,他不会放任姜国的使者刁难太子的。
宁右扬起嘴角,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们有他们的职责,但三叔来,我能安心很多。”
宁右再与何湛讲了几句话,天色再晚些,何湛催促他回太子府,养精蓄锐。宁右也未再多留,临走前再跟何湛说要他明日到宫中来。
何湛将宁右送出府外,一直看着他的马车,直至离开视线范围之外。
何湛隐隐有一股怪异的感觉,就像一条软软的丝线碰了碰他最敏感的神经,可他要去抓时,却什么都抓不到。
前世此时,何湛还在抚衢县努力抓县里的小飞贼,加强治安,省得让姜国使者以为靖国盗贼满天飞。姜国使者具体给靖国带来什么难题,他知道的不多。
姜国的使者已经到风临关,景昭帝已经派人先去侦查情况,他无意让宁晋去管这些事,只令他在府中做好对付姜国使者的准备。从前在一侧相助的必有凤鸣王,可由于之前他未能保护好“安王”,景昭帝有意似的不再宣他入御书房议事,故此事全由以房岳秀为首的内阁辅助。
除此之外,还有个何湛。
内阁的大学士们都很看不惯这个太师。
何湛在他们心中就是个招猫逗狗的小混蛋,仗着会些花言巧语,取得安王和太子的欢心,又因之前在雍州助过睿王,竟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说本事,谈都谈不上,倒是经常去些花街柳巷,行为放荡得很,偏偏这样的人还最得太子信任。怎么看,何湛都是佞臣的坏苗子,所以他们商议事情总会故意将何湛隔除在外。
何湛不急,能听则听,不能听就真去后宫中招猫逗狗去。
宫中最近时兴养狗儿,何湛总能瞧见一只皮毛发亮的黑猫和后宫娘娘的小狗打架,看了两天就看出那只黑猫简直就是格斗的好手。身体曲线很是健美,毛发没有刻意打理,应该是从宫外跳进来的野猫。
野猫能在宫中混成这个样子的,那绝对是一方之王。整个皇宫都要归它管。
何湛逗它逗了三天,将御膳房的点心给它吃,它都不愿意,就爱吃鱼。何湛偷偷将府中的黄花鱼带进宫,搁盆儿里,叫它吃了好几顿。这猫才大爷般地竖着尾巴,围着何湛走了一圈,像是在宣布主权,似乎在告诉整个皇宫:“这个人以后朕罩了,谁也不准惹。”
何湛被这只猫笑得肚子疼,正说要草枝儿再逗它一逗,就听有人在后面唤了声:“三叔。”
黑猫嗖地一声跑没影了,何湛回头看,就见宁左走过来,他应声,丢下手中的草枝儿,迎上去行礼。
宁右往他身后看了看:“叔跟谁说话呢?”
何湛无奈地笑道:“一只猫而已。殿下议事议完了?”
宁右兴冲冲地点点头,指着亭子方向:“咱们再去杀一盘?”
“遵命。”
明日姜国使节来京,对方传来的意思是希望景昭帝能派人去迎接他们。下棋的时候,宁右同何湛说了此事,何湛将白棋落下,叹笑着摇了摇头:“倒挺大的脸。”
“出于礼节,的确是该有官员到城门口迎他们入宫。只是这个人选...大学士吵得很厉害。”
“鸿胪寺不是专管这方面的事么?派鸿胪寺卿的话,臣觉得姜国还不值得靖国如此至高的礼节,倒是少卿是个有胆色的,之前此人也随行出使过各国,可以让他去。”
“房丞相觉得需以最高礼节待之,方显大国风范。他属意我亲自去迎接。”
何湛笑骂了句:“滚他的吧。姜国哪次来不是来耍无赖的?姜国何时将鹿州还回来,何时再以最高礼节待之。”
姜国和靖国两家的矛盾点就在鹿州问题上,鹿州郡守孟元德即现在的谢惊鸿将鹿州部署卖给姜国,这么一大块地方,被姜国一口吞下去,如今要都要不回来。这是靖国的耻辱,心头痛,姜国还常拿鹿州一事时不时地刺激靖国一下,照市井里的话说,简直就是骚气至极。
如此,还想让靖国以最高礼节待之?房岳秀将圣贤书都读到圣贤上去了吗?
听他骂脏话,宁右不防笑出声来:“若是叔说这样的话,定要将内阁的那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不定父皇就要将折子砸你身上了。”
何湛猛地皱眉,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心中陡生几分疑惑。
宁右落棋的手顿了顿,刻意落到棋盘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停片刻后忽地耍起无赖:“哎呀,走错了走错了!悔棋,悔棋!”
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何湛将注意力再度转移到棋盘上,这步下得还是跟以前一样烂,说:“君子不悔,殿下老是耍赖可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
宁右将黑棋捡回来,摸了摸鼻子:“我不管,叔得让着我。”
何湛拍了拍额头,苦恼道:“当初启蒙时就该叫个好先生来教你,你们兄弟俩入门都是臣带的,怎么安王就那么老实,你专学了臣耍滑头的这一套?”
宁右嘻嘻一笑:“入门,下棋的精髓都得学到。”
何湛:“......”很有道理,无言以对。当初他下棋的精髓就是耍无赖。
何湛跟他再谈了些关于姜国出使的事,暮色四合时就出宫了。因宁右也要回太子府,他绕了道将何湛亲自送回忠国公府,一直等他进府,他才落了帘子,独身靠着软背,缓缓闭上眼。
从没有这样好过。
何湛再也不能躲着他。
上元节一来,家家户户都悬了花灯,原本到夜里,整个京都不一定亮几盏灯,如今家宅店铺门前皆挂着花灯,若从清风山的峰崖上望过来,就像天上的流星落地,镶嵌于中,亮如明珠。
忠国公府也不例外,从府外到府内,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何湛从前还瞧过民间的花灯会,今年是不行了,但止不住想要玩的心思,托人定做了一盏滚兔走的灯笼。下人见他回府,专门将滚兔灯笼提出来为他照路。
何湛瞧了几眼甚觉喜欢,索性自己提着走,喜孜孜地打量着里头的滚地走的兔子,一路飘回南阁子。
将花灯放在桌上,下人从外跟进来,问他要不要用膳。何湛没什么胃口,挥手遣他们下去,这头正摆弄着手中的花灯,宁晋鬼一样地从屏风后绕出来,喊了声:“叔。”
吓得何湛差点没把灯架子捏烂,回头就见宁晋在屏风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他想训斥的话没说出口,全都转成开怀的笑,问:“你怎么成天干这些藏来藏去的事?”
宁晋幽幽怨怨地说:“若是叔愿意,我巴不得从正门进来。”自从梧桐殿的事后,何湛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已经不再同宁晋亲近,在外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唤着“睿王”,刻意保持着距离。
宁晋知道他顾忌什么,可难不成两人真不见面了?
何湛招他过来:“来,瞧瞧臣的花灯。”
宁晋走过去同他挨到一处,问:“怎么有兴趣玩这个?”
“好玩呗。这是今年花灯的新样子。你看里头的兔子,在跑。”
宁晋侧头看向何湛的笑颜,心头一热,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说:“的确好看。”不知是在说灯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何湛推了他一下,不再由着他闹:“今晚过来是为了什么?”
“明天姜国使节就来了,我听说你也会在元宵宴上。姜国带了头狼来,我怕你受伤,专程来提醒你一句,明日的元宵宴就不要去了。”
姜国先前未定国之前也算是游牧民族,他们以狼为图腾,王室中人都认为自己身上流着狼族的血,建国后渐渐被中原文化同化,削去野蛮的民族性,但王室中多有养狼的习惯。
宁晋原本对姜国不太感兴趣,可宁左非得要将何湛拉进这泥潭中,宁晋怕出什么乱子,只得叫影卫去查姜国使者,做好万全的准备。
使者团带了一匹齐膝高的雪狼,让狼进,的确会对在场人构成威胁;不让狼进,姜国定要笑靖国皇帝怕一个畜生。
何湛听后不觉什么,只道了句:“我就说他们就是一群耍无赖的混账,如今一看,可不是么?”
宁晋再重复一遍:“不要去了。”
“一头狼而已,不足为惧,有办法整治他们。”何湛起身将花灯挂起来,有意往外看了一眼,四周夜色茫茫,料峭的寒意穿过霜林,掠过他窗前的桂花枝。
他回身看向宁晋,眸色深深,定着声说了一句:
“宁左,好像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