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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一贯不喜欢王氏,依着她那点儿模糊的前世记忆,王氏这样的大概可以叫做“拜jb教”——李家这种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在王氏看来“肯定是做了坏事,老天爷罚他家生不出儿子”。
王氏总是带着无比的优越感,以怜悯的目光看李家上下,有一回还哄年幼不懂事的李清容“赶紧叫你娘给你们姐妹添个弟弟,要不然你们姐妹长大了连个依靠都没有”,惹得李家上上平添了许多误会。偏这个人还占了个姻亲的名头远不得、近不得,一想起来便觉得恶心。
所以,看着这人忍着气在自己面前行礼,哪怕是李清漪也心里颇觉畅快。不过,她还是念着自家姐姐并没有打算撕破脸,很快便令如英去扶了王氏起来,盈盈笑着,客气道:“自家亲戚,不必多礼。”
王氏心里憋着一口气,站起身来时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李清漪口上说着“不必多礼”,实际上还不是等她行完了礼才说开口?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刁钻刻薄的性子!
李清漪倒不在意她那气得略发白的脸,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见着王氏怀里抱着的孩子,连忙问道:“这是荣哥儿吧?”
谢家小外甥是在冬天的时候怀上的,谢俊成翻了好半天的书,给他取了个“冬荣”的名字,意为冬日繁盛。《高唐赋》里有一句“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西都赋》亦有一句“蓬莱起乎中央,於是灵草冬荣,神木丛生。”——冬荣的大多都是“玄木”或是“灵草”,实非凡品,谢俊成盼子成龙之心昭然若揭。
王氏连忙点头:“是啊。”
李清漪一边伸手逗弄孩子,一边扬眉问道:“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呢?”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若非王氏早有准备,怕是真要吓住了。她掂了掂怀里孙子的重量,总算找到些许底气:“李氏她身子不好,老身也不敢叫她起来。外头风冷,娘娘还是先进门吧......”说罢,委婉的抱怨了一句,“王妃此来匆匆,谢家上下没来得及准备,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娘娘能体谅一二。”
李清漪抬脚进了院门,随口道:“要是我不体谅,这可怎么办?”她转眸欣赏了一下王氏那张神色几变的面庞,这才笑道,“瞧您,我是说笑的,您不必放在心上......”
王氏被憋得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哈哈,娘娘真是会打趣。”哈哈这两个字甚是干涩,简直像是挤出来的。
李清漪也不介意——大约是被裕王惯出来的坏脾气,见着往日讨厌的人在她跟前忍气吞声,她这心里确是很舒服。她随口和王氏寒暄了几句,几句话的功夫恰好到了李清闻住的正院门口。
守在门外的正是李清闻的陪嫁丫头落雪。她正站在廊下,冻得有些发颤,跺了跺脚。她遥遥见着李清漪,面上又惊又喜,急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李清漪连忙叫起,问她:“姐姐呢?怎你一个在守在外头?”
落雪面上的笑容一僵,小心的瞥了眼边上的王氏,低头应道:“梁妈妈带了药,正在里头伺候少奶奶喝药呢。”
李清漪略一点头,紧接着又问起落雪李清闻的病情来:“姐姐近来可好?大夫开了什么药?”这都是当着王氏问的,自然也是要敲打敲打王氏——连药方都问,自然是不放心李清闻的病情和谢家请来的大夫。
王氏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插不上嘴,脸上越发难看起来。
落雪甚是机灵,连忙报了药方子,因着李清闻的药就是她煎的,她报起药名清脆又利落。
李清漪倒也颇知道些药理,稍一琢磨,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王氏:“确是养身子的药,不过倒是有几味药是排解心结郁气的。”
王氏梗着脖子,勉强应道:“可不是,李氏自从生了荣哥儿,心情不就大好。我怕荣哥儿吵着她,这才替她带着,连家事都没敢拿去烦她。”
李清漪蹙了蹙眉,没理会王氏的辩解,径直推门而入。
大约就像是落雪说的,李清闻正在喝药,屋内的药气还未散去,有些清苦。因着李清闻病里怕冷,门窗皆关,烧了炭,这热气升腾,混合着淡淡不散的药气,能把人闷出头疼来。
李清漪往里走了几步,因为地毯铺着,竟也没什么声音,屋内依旧静的很。
这么环境里,她不由得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小时候总是会做哪些奇奇怪怪的梦,初时还觉得新奇,后来便渐渐习以为常。六岁的时候忽然梦到了死人,吓得连觉都不敢睡了——连着好几天,熬不住了睡过去便又被吓醒,只能迷迷糊糊的哭,然后发热生病......偏偏,梦里的那些事却不能与旁人说,小小的孩童仿佛也知道了保守秘密,谁问都只是默默摇头,问多了默默流泪,倒也惹得黄氏也抱着她嘤嘤哭,一家子跟着发愁。
李清闻比她大四岁,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便也摆出大姐姐的做派陪她一起睡。
记得那时候,她病里几次迷糊醒来,也是这样的情景——满屋子的药味,炭火烧出来的热气能把人憋出汗来。当六岁的她汗涔涔的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第一眼就见着了边上的姐姐。
姐姐有些吃力的抱着她,小大人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她:“不怕,漪姐儿我们不怕......”她一边哄她一边道,“姐姐在这呢,姐姐陪你。”
只这一句话,好似阳光一般的驱散了乌云,叫做了无数噩梦的李清漪也忽然生出来几分委屈和勇气。她双颊烧的滚烫发红,眼睛里含着两汪泪水,扑倒李清闻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我好讨厌,好讨厌睡觉......”
“嗯,可是人都要睡觉的啊。”
“我好讨厌做梦,好怕那些梦.....”
“梦里的都是假的,漪姐儿马上就要是大孩子了,才不怕这个对不对?”
“我不怕!可我生病了啊,要是好不起来,我会不会死啊,姐姐......”
“不会的,姐姐陪你呢。你再闭一闭眼,数一二三,很快就会好了。”
记忆的最后,她趴在李清闻的怀里,数着数着就睡过去了。她睡得很舒服,隐约间还能感觉到姐姐的手轻轻的摸着她的头,一边按着几个穴位,一边用手指替她梳理那被汗水浸透的头发。
后来,她渐渐懂事,前世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也理出头绪,她的心思越发内敛深沉,六岁那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和李清闻的关系却一直很好——她们一起做女红,一起看书,一起收集桂花做点心......李清闻为着显出长姐的气派也为着管家,对着旁人一贯都是端庄有礼,很有几分架子,可是李清漪心里却知道,自己这个姐姐最是温柔不过,对着放在心里的人,简直能柔出水来。
那是她幼时最难忘的一段温柔。至今想来也如冬日暖阳,几许温暖,叫人心头一软。
李清漪的眼里泪光一闪,咬了咬唇,赶在后头几人之前出声道:“大姐姐......”
屋内静了一瞬。
随即,内室便穿来淡淡的、充满惊喜的回应声:“......漪姐儿?”那声音有些虚弱却仍旧是如过去一般的柔和。
李清漪听着这声音,心中又酸又软,再也忍不住,没理边上的王氏和落雪便快步走了过去。她绕过屏风,很快就见着了正躺在床上的李清闻。
都说产后发胖,可李清闻简直瘦的只剩下骨头,乌发披在肩头,更显得一张脸又小又瘦。边上梁妈妈替她拿了个枕头垫在后头,她方才有些吃力的靠坐在床上。
李清闻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极为惨白,只有乌黑的眸子带了些许精神。她定定的看着李清漪,看着看着,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羞愧道:“当初你入宫选秀,我没去送你;后来你去白云观,我也没法子去见你。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她顿了顿,语声渐低,“前些日子,我听娘说漪姐儿你回来了,按理早该去见一见,只可惜身子不中用。”
李清漪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对她笑,语声温柔:“这有什么?我这不是来瞧姐姐你了吗?”
这笑容、这声调、这态度,柔的滴出水来。要是叫裕王见着了,说不得要吃个无名飞醋。
李清漪心里头是极明白的:姐妹之间,何必计较这个?再难再苦,她也是不愿叫自己那些事情牵连了家人的。李清闻不来,她心里才能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