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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裕王府给皇帝举荐了位山东来的道士,名叫蓝道行。
皇帝的西苑里最多的就是道士,不过这还是裕王府第一次送道士来,想那道士竟然能算出宁安公主的喜讯,他少见的提了点兴趣,召见了蓝道行。
蓝道行经过几月的调.教,比起初来京城的土包子模样倒有了几分隐士高人的做派。他见着皇帝,先是打了一个稽首,然后才道:“贫道青城宫蓝道行拜见吾皇万岁。”
皇帝瞧他几眼,颇是纳罕:“你看着年纪到是不大。”他这是见惯了须发皆白以长寿养生为本事的老道士。
蓝道行会心一笑,把拂尘往后一甩,风轻云淡的道:“贫道少时得遇奇缘,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入山修道。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贫道仙山修道二十载,今朝方履红尘见世情、尽前缘。”
皇帝见多了道士,对蓝道行这话倒是半信半疑,只是问:“那你怎么不去访仙山圣地反倒想起要来京城?”
“陛下乃是天子,天亦助之,若能得伴帝侧,于修炼大有益处。”蓝道行看着恳切认真,稍顿了顿又含糊道,“况且不日将有大事要发生......”
“什么大事?”皇帝追问了一句。
蓝道行却是连连摆手,吊起皇帝的胃口:“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皇帝见惯了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人,见着蓝道行这般端着架子、不卑不亢的居然也起了点兴趣,不由笑道:“朕乃天子,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吗?”语声含笑却又暗带天威——天威莫测,雷霆雨露不过片刻功夫。
因着这还是第一回见面,蓝道行也不敢很摆架子,生怕喜怒无常的皇帝转眼就翻脸。于是,他做足了神秘的模样,轻声道:“算来,贫道此次能入帝宫也算是与陛下结缘,既是有了因果,总也要了结才是。贫道愿折十年阳寿将这天机告知陛下,只是此事不能传于人耳,需落于纸上。”
皇帝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且又生性多疑,无论是宫人、大臣还是子女都得不到他的信任。偏偏,他对于道士却很有几分天生的信任。他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眸直直的看着蓝道行,眸中含着些许疑色,语气忽然就沉了下来:“来人,上笔墨。”
果然有伶俐的小太监端着木盘上来了,恭恭敬敬的把笔墨纸砚一一搁在案上。
蓝道行深吸了口气,避开众人视线,立时在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将纸张折好,放入自己准备好的木匣里,举高过头顶:“臣已将此事写于纸上,封于匣中。只是陛下还需再等几日方可一看。”
“若朕此时必要看呢?”
“五帝必将震怒,有损陛下功德。”
皇帝闻言却是一笑,抬眼示意边上的太监去接那匣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再等几日,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十二日。”蓝道行缓缓道。
皇帝却忽然沉下脸来:“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胆敢来此欺哄于朕?”
蓝道行不惊不惧,手舞拂尘,朗声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吾皇游太清。”
这是唐朝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蓝道行脱口念唱,逍遥洒脱之意溢于言表,只是随口把最后那句“愿接卢敖游太清”给改成了“愿接吾皇游太清”。
皇帝神色稍缓,眸光微微一变,本已准备打开木匣竟是顿住了手。
蓝道行此时方才俯身深深一礼,郑重道:“十二月十二日子时,万事必见分晓。”他顿了顿,俯首沉声,“若有差错,贫道愿以命替之。”
想着十二月十二日也就只剩下几天,皇帝终于信了半分,摆摆手:“既如此,那便听你一言,待十二月十二日,再开匣子。”
蓝道行重又打了个稽首,心里松了口气,这才随着宫人退了出去。
既是存了此心,皇帝自然也算着时间。待到十二日那天,他特意等到子时将至——这黑漆漆的,要是往日他早就歇息了。皇帝令人拿了木匣子来,黄锦在边上剪了剪灯芯,小心翼翼的给边上的香炉里添了檀香,伺候着皇帝落座。
皇帝好奇而期待的打开木匣,拿出那张藏在匣中许多日的纸张,就着灯光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犹如鬼怪一般在灯光下张牙舞爪,令人心惊:
“今日子时,天怒将至,山河震动,万民同悲。”
皇帝还未来得及大怒,便忽然觉得脚下一晃,外头几个年纪轻、没经过事的小太监已经叫出声来,慌张匆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地动了,地动了!”
天摇地晃,书桌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在地上,皇帝扶着黄锦的手匆匆起身,什么也没拿,只来得及把手上的纸条抓紧。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几个字来回晃动——“天怒将至,山河震动”。
天怒!这是天谴啊!苍天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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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早就知道了这场地震,既把蓝道行那张牌打出去也早早的就把山上的人给拉下山。其实,她也曾想过借着蓝道行早早把事情告知皇帝,说不得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
可是,皇帝多疑敏感又自负自信,倘若提早把这事情说出去,不仅蓝道行会没命,连举荐蓝道行的裕王和她也会被当做是“居心叵测”而问罪,闹到最后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赔上去。就算是暗中传递消息出去,也会被当做是想要“施恩于民”,皇帝得知必将震怒。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把事情告诉裕王,有限的救一些人。
因着对门的青云观不太听劝,李清漪只得带了几个愿意下山的人下去,顺便告诫余下那些不肯信的人:若真是地动了,尽量去宽敞的地方趴着,水边崖边皆是不能呆。
子时一至,果真是地动山摇。李清漪早早的就在山下寻了块空地等着,眼见着天地同震,不远处不太结实的屋舍已经塌了一半。李清漪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着有人正往这方向跑来。
借着远处那一点微渺的灯光和月光,她看清了些:那人身量极高,身姿挺拔,遥遥望去如松如玉。
是裕王。
李清漪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见到裕王,胸膛里的那颗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小锤子的尖头轻轻的敲在上面,便是石头也开了花,一时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裕王腿长,跑得极快,他几乎顾不上地动,径直往李清漪的方向跑来。待得到了人前,喘气之声还未停下,他便已经垂首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忽然伸手一揽把李清漪揽入怀中,喃喃解释道:“清漪,我不放心你。”他声气稍稍和缓,柔声和她说话,“刚刚入夜,我心里就不安宁,总担心你会出什么差错。思来想去,这样的时候,还是来这里陪着你才好。”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暖风拂过耳畔,叫人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一般,又暖又软。
李清漪被他搂在怀里,好似整颗心都被抱着一般。她心口微微发热,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看他,告诉他说:“这时候能见着你,我也十分高兴。”可她生性内敛,越是心动越是不愿多言,抿了抿唇,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只得伸手回抱他,把头贴到他的心口,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夜空深黑,只有伶仃的星辰落下些许星光,似是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纱衣,影影绰绰。随着地面的晃动而不断摇曳,那遥遥的星辰好似都要从天上坠落。
四宇皆寂,再无旁人,天上地下,仿佛只余下他们二人。他们心贴心的抱在一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的听见对方的心跳,情怯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待得余震稍稍和缓,李清漪才首先缓过神来,连忙推开了裕王:“殿下,此时您应该去西苑——”她抬目去看裕王,找回了一点理智,郑重劝道,“您为人子,如此之时,当去向君父尽孝。这次的地动牵涉甚广,几日之内怕也不能止,救人赈济之事,刻不容缓。”
裕王闻言微怔,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问道:“这时候赶我走,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清漪抬头回看他,忽然起身礼了礼:“我等您回来,”她的那双杏眸在黑夜中也依旧明亮,犹如裕王梦中的星辰与繁花,纵是遥隔万里依旧令他心生往之,怦然心动,“殿下曾说过,三年之内必接我回王府......”
她语声干脆,掷地有声,直入人心:“我等您回来接我!”
嘉靖三十二年,她离京出家,如今乃是嘉靖三十四年。
她已经从十六岁等到了十八岁,两年光阴,空掷深山。
李清漪当年离开时就已经知道,这会是最好的时机。蓝道行是裕王举荐的,这次地动若是裕王再立下大功,皇帝必会行赏。裕王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与其要些会引起皇帝猜忌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求皇帝让他重新迎回自己被废的王妃。
裕王闻言,若有所思,望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说罢,他再无二话,低头弹了弹毫无灰尘的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清漪就站在身后,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