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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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

    再狠、再惊世骇谷,平时再不敢说的话,此时的她都能说出口。

    反正五日之后,她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带些嘲弄、带些戏言,当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永远达不成的奢想。

    她说:“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

    他没有再出现。

    那个自称“龙四”的男人。

    何须意外?

    她说那些话,目的不就是要吓走他,让他别再来戏扰她吗?

    那番话,事后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脸呻吟,双腮泛红。

    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说得如此露骨,矜持无存,到底哪来的勇气发此豪语?

    万一

    红枣拍拍自己的额际,拍自己祀人忧夭,也拍掉脑中过多的杂思,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会有万一?胡思乱想光听见河老爷名号,谁都不敢开罪于它,更别说是与河老爷争妻谁敢呀?”

    对于神抵,众人无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惩随后便到,这种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显灵开示,献上一位女子,便能换来全镇平安,如此划算的代价,她能体谅镇民的行径,也体谅“龙四”躲避。

    大事抵定,镇里上下全为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来。

    原先清宁的绿径,被镇中百姓踩踏,来来去去的足迹满满密布,红枣的小茅居成为最热络之处。

    镇民为她送来热腾腾的膳食、新鲜甜美的水果,聊表他们的谢意和歉意。

    虽然谁的嘴上皆未明说,只简单道来“这些请你尝尝”镇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们,平时已受众人诸多照顾,邻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从爷爷去世,她独自一人,若没有众人看顾相助,这些年来,她又怎有办法熬过。

    即使到了最后,他们无力为她改变什么,仅能眼睁睁送她上轿,仍无损她的感念。

    不是镇民决定她的命运,是河神选中了她,以入梦的方式,告知镇长及十数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红枣。

    据说那一场梦,真实得像在眼前发生沇川河中,一条白龙现出真身,传达它的决定,它告诉入梦的那批人:

    “我挑的新娘,就是这位,皇甫红枣。五日后,为她梳妆打扮,白银凤冠、金红嫁衣、盛大婚宴、嫁妆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样都不能少”

    顺应它之言,它将平息川水,让镇民安居乐业,反之,川水的凶滥,变本回厉,淹没农田及屋舍,教全数镇民一同受难。

    十几个人,同夭同夜,梦见同样景象,除神迹显灵之外,他们无法解释这个巧合。

    为何是她?这种无解的蠢问题,问谁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静静地不多开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将屋里屋外填个充实。

    精绣的艳红嫁衣,集合全镇女红之手,齐力完成,七彩绣线,绣花绣草绣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细缝上翠绿珠锢,袖缘的金丝花“!钉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药重瓣,一层一叠f纱质轻透珍贵,飘飘拂舞,织入亮亮的细丝,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锁住幽香,摆满整桌子。

    金银发饰,耳坠王镯,步替彩带,更是一妆匣、一妆匣地满出来。相较于它们,摆在角落一篓篓茶红色小枣,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时间将枣子均匀曝晒,可双手被镇里大婶命令泡进药奶之中,说是一性香时间没到,不许拿出来。

    “泡过药奶,你这双手会变得绵绵软软、白里透红,之后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鲜粉颜色,看来也喜欢些。”

    另一边的大婶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脸颈上涂涂抹抹,说着哪罐粉能增沫好气色、哪罐膏能使肌肤水嫩,身后还有个大姊,梳理她一头长之外,不忘换些药草敷在发际,说是能泽润青丝。

    这几天的时间,全都被这类事儿占。大婶大姊皆是熟稳邻人,她们自红枣儿时开始,看她长大,心里对红枣的际遇及未来,冷惜不已,然而,谁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励她逃跑——红枣若逃,下一个中选的女孩,会不会是自家闺女?

    人性,不去掀开细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极好。她们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后几日,尽其可能对红枣她。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这汤头我可熬了整晚,又浓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来鲜甜美味,再搭配细面条。红枣,多吃一点,厨房里还很多呢。诸如此类的关怀,不胜枚举。

    红枣不拒绝任何一分好意,如果这能让大家感到些许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并不拒绝。

    “好,谢谢平安姊姊。”红枣尝了一口。“这汤面好好吃哦”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口中品尝的滋昧,确实美味无比。“别光吃面,卤蹄膀也很软嫩,入口即化,试试。”梁大姊为她夹肉,几乎是同时同刻,五六双着,全夹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盘里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拿手好菜,红枣负责进食就好。

    “谢谢备位姊姊,我自己来。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们唤进来,趁热一块儿吃。”由窗扇望去,几个年轻男子忙碌采收结果累累的枣树。

    “你先吃饱点,那几个大胃袋一进来,可比蝗虫过境,桌上菜盘就给扫个精光,还轮得到你?这些全是为你煮的”大婶可不赞成。

    “大伙一同吃,边吃边聊,就当是陪我闲话家常,饭菜吃起滋味更好,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红枣笑应。

    “红枣都这么说了,叫小李他们进来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脚伶俐,所有菜肴全另外夹了好大一份,堆成盘间小山,摆向红枣手边,这样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闪小子们,吃饭啦,洗干净双手才许进来呀!”大婶吐喝去了。年轻男人们应声,乖乖照办,摆下手边用具,到后院去打水,清洗手脸。

    红枣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致里,空无一人。两日之前“龙四”曾站在那儿,挨了她一阵竹帚乱打

    “龙四”离开沇川镇了吧?被她那日的话语,吓坏了吗?他瞧起来不似胆小之辈,然而,胆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无法挑战的限制,例如,与河神相争。绝不可能胜出的较量,连去尝试都无须。那反应,教她有些诧异。

    也许,正因他没说半个字、没面露退却,才让她误以为他还会再来。

    她是在期待吗?期待他有所作为半夜拉着她,逃出沇川镇?不,这种期待,她没有,她也没打算逃。

    “还在瞧谁?”平安姊见她发怔,轻轻喊她。

    她回过神,屋内的每双眼全盯着她。她不可能道出跃入脑海间,教她分心的“龙四”于是,笑着摇首,说了无伤大雅的小谎。

    “今年的枣,生得真好,树上满满结果,以后还请大家替我多多照顾它们。”

    “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们,不会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梁大姊口气微噢。

    “好饿好饿,哇——菜真丰富,有黄嫂子的家传汤面,还有每回一上架,就给抢个精光的梁家蹄膀!我们真有口福。”小李一帮子男人进屋,惊呼连连,一扫屋内短暂的惆怅。

    “吃相好看些!别用手去抓菜,干净点!”大婶骂人声清脆响亮。

    “红枣妹子,晚些要来晒枣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面,喘哩呼噜吃起来。

    “嗯,今日阳光温暖,晒枣子正好,我也来帮忙。”红枣笑道。

    “别别别——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颜色,哪能再做粗活?丢给男人们去做。你呀,坐着休息,偶尔动嘴,指挥他们两句就好!”所有大婶大姊持反对意见,换来小伙子们抗议,可没人理睬他们。

    红枣低头,看着十指淡淡的粉嫩樱色。

    神奇的药水,将她的双手滋润得又柔又嫩,不似一双辛勤劳动的手。

    垂在胸前的发丝,腻亮丝软,泛着花儿香气,连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只为昙花一同的短暂。

    为迎亲做的准备。

    她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不像平安姊姊,一边煮面,一边悄声哭了,端面出来时,双眼红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婶,昨天进屋前,还在绿径间抽噎哭泣,断断续续,传入红枣耳内。

    她哭不出来,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命运,眼泪,仍是干涸。

    或许,尚未到恐惧之际吧?

    当她坐上花轿,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时,她会怕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笑着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轻摇着头,不再胡思乱想,静静地吃着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却怎么也记不牢了

    “真会跑的家伙”

    龙四,不,是蒲牢,伫立川水冲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涌河水溅温衣裤。

    双手梳竖一头散发,是恼怒时的本能动作。

    “什么沇川河老爷,不就是条河蛟吗?!胆敢冒充白龙,在外头招摇撞骗,学人类娶起老婆来。”他吟声。

    蒲牢托着后颈,脖子扭扭,脑袋甩甩,追丢河蛟的窝囊气,全发泄在上头。

    “本想打得它没命去婴妻,这么一来,那颗小红枣就是我的了,结果错估它的逃跑速度,没能逮到它”啧,太小看河蛟,不当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祸。

    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为了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声音,她的神情,还有她瞅着他瞧的眸光,他记忆深刻。他以为,她那时准备哭了呢。但没有,她的眼睛水汪汪,并不是泪水,纯粹是乌亮的反灿。

    幸好她没哭,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滴答掉泪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么未语泪先流、什么梨礼带雨、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只会用眼泪来吓人的家伙,他很不齿,他没有耐心去哄谁别哭。无论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种小东西,一碰就会碎,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想起名叫红枣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语。那么弱、那么软绵,手腕、颈子和柳腰纤细无比,连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无力。

    这种小动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坏她、怕她不堪一击。

    “女人,还是像长鲸一族,皮粗肉厚,强壮威武点的好。”他自己边说边点头,一副体验深刻的嘴脸。长鲸族的雌鲸,个个强悍健壮,别说是河蛟,龙子都不放进眼里。

    雌人类怎会完全不一样?娇小可爱,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红琢,也易碎脆弱,对于他这种粗手粗脚的鲁性子,只能敬谢不敏,能保持距离,最好。省得一挥手、一转身、一个喷嚏,就把人给弄坏了。好吧,要保持距离,他知道,这样的距离,足够了吧?

    没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间小茅屋,站得有些远,透过茅屋窗口,勉强看见她的身影。

    围着她的镇民,好不容易全离开了,只剩几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径口,不着痕迹地看顾她,避免节外生枝,在最后关头让她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