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

带雨的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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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友人,已年过半百,家庭生活挺满意的,夫妻和谐、孩子可爱。他不是一个见异思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仅仅是常常想起年轻时,忘却不了初恋。

    是个特殊历史时期,爱的花苞正将绽放之时,忽然一阵阵风吹雨打,于是,美丽的花苞凋谢了!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家庭不门当户对。

    说门当户对,会以为是古时候穷人与富人、小姐与仆人、官家与平民的爱情故事,比如千金小姐王宝钏与薛仁贵的故事。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都是平常家庭。不门当户对是政治背景不一样,一个是店员家庭,叫做工人阶级后代,一个是地主的儿子,那年代被叫做“地主崽子”或者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俩的家庭成份之间有一道“鸿沟”

    这俩自小邻居,她父母并不反对他们你往我来、一同玩耍或者一同做功课。忽然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成份对于未来前途多么的重要,而且马上要面对留城还是去乡下当农民的问题。

    她父母为了自己女儿的前途考虑,开始反对他们在一起,尤其反对他们谈对象。他这才不得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开始时她也舍不得分手,可是父母和和社会的压力太大了呵,连邻居都闲言碎语,劝她慎重考虑自己的前途。

    她没有勇气一刀两断,没有勇气抵制父母的决定,无奈中打算听天由命,让有毛主席像的纸币飞起帮她裁决:“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帮我作主吧!”她闭上眼睛,拿起一张有领袖像的人民币,如果钞票上是有像的一面,就表示毛主席支持他俩好下去,如果是图案的一面,就表示毛主席不赞成他俩好下去。

    她闭上眼睛默念一阵之后把胳膊肘一挥,一张纸币从她手里飞起,在空中飘荡。

    他的心也犹如悬在了半空中晃悠了起来。他眼睛紧紧的盯住那纸币,他想,如果现出那倒霉的图案,便赶紧趁她睁开眼睛前把它翻转过来。

    可是等不得她睁开眼睛,她爸爸推门而入,一张变得完全不是平日的面孔大声喝道:“你们就死心了吧!”

    作主竟由那纸钞,多情竟被无情恼;

    老人忽然变了脸,一声大喝作主了。

    没等钞票飘呀飘,是像是图不知道;

    老天怎么不开眼,青梅竹马刹时消。

    他们没有泪眼汪汪,更没有化爱为恨,是理智的分手,变成陌生人而已。然而分手归分手,感情却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呵,他变得常常低头不语、闷闷不乐,造反声震天响的那些日子里,他有时候默默的一声不吭,有时候又歇斯底里的喊叫,泄胸中之愤懑。

    她的影子白日在他的脑际萦绕,夜里来他的梦里缠绵。他常常心不在焉,甚至连写大字报、抄语录、写标语也时常弄错,一次居然把一条标语写漏一个关键词句,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幸好及时发现,还没贴到外面去。他常常精神恍惚,甚至夜不能寐: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唉声叹气心绪乱,脸上不露心里留。

    欲上高楼去避忧,忧还随着上高楼;

    声嘶力竭喊口号,拼命干活解忧愁。

    文革末期,一场轰轰烈烈的五七道路和下放农村的运动才帮他解除了心中烦恼,去农村广阔天地,一走了之。他当然顾虑重重,就这样一辈子个当农民吗,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城。也好,赶快离开,用不着在那狭路处相逢,省了那种尴尬。

    他真正体会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滋味。什么事、什么人他都没了兴趣,其他女孩和他一起玩,脑子里却还是她的影子,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的背影,她的笑容,怎么也排除不了呵。

    他并没有想,可是那些事总如同不速之客,他没有想她,她的影子却总寻来。尤其一个人的时候,那影子常常悄悄而来到他眼前。

    他会突然惊问:“谁?”被他一声惊问,那影子便立即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于是他又后悔怎么没有把那影子留住。他想把她追回来,可是不翼而飞,再也追不回来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他非常奇怪,为什么总有那影子缠绕呢?他妈妈给他介绍一个亲戚的女孩,他爸爸要他去和一位同事的女儿见面,他全拒绝。舅舅说他该去医院检查,他不同意,心里明白自己没有病,不就那么回事嘛。幸亏这场轰轰烈烈的五七光辉道路。

    半年后,他爸爸去信告诉那孩子已经出嫁。他把信撕得粉碎,抛进了火塘里,后来和一下放女知青好了,她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家庭,火车司机的女儿。

    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可是梦呓似乎有意的和他做对不肯放过:“你想跑,你想溜?溜得了和尚溜不了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时候则似梦非梦,似清醒非清醒。他好不矛盾,喜欢这样的梦又害怕这样的梦。一次他正发呆时,妻子的眼睛望着他,他很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年后他回了那个院子。本来不想回去,打算换一个单位。一个“从哪里倒下去就从哪里爬起来”的声音袭来,他决心回了原来的地方。

    他并没有真正的爬起来,还是怕在那个拐角旮旯处与她相逢,遇见时眼帘低垂、不忍相望,然而多么想看一两眼呵,最好是说几句话,问问“你好吗?”或者问问:“孩子好吧!”或者说说:“吃饭了吧”或者说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可是他没有问,没有说。她也没有,一定是和他一样的张不了口。

    他们没有彼此问好,因为不忍心彼此相看,当然更不敢彼此相问,遇见后赶紧擦肩而过。一次两人同时回头一瞥,竟如同跳探戈舞一样同时把脑袋扭回,从此再也不敢回头一瞥。

    这初恋简直如同是魔,他没法不想她。现在的妻子比她漂亮比她年轻,还不是小店员家庭而是真正的产业工人。本来以为能“爬起来”他看见她的父母时还对他们笑笑,不敢告诉现在的丈人是火车司机。他就是爬不起来,就是常常想到她。这可恶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呵!到她时心里总觉着异样,还会噗噗的跳。

    他常望着她的女儿,却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想从孩子那里看她的影子?那孩子不解,告诉了妈妈,妈妈什么也没有说:“神经病!”只蹦出来三个字。

    他不是神经病,只能用那是初恋解释,虽然苦涩,回忆起来甜甜的,看着那孩子的脸庞、眼睛、眉毛,能从中看出她妈妈的过去。

    他在乡下的时候还偷偷的看她的照片,现在没有她的照片了。那是他们一起在公园偷着照的,在“广阔天地”的日子里常常拿出看看片:叹山水迢迢云雾远,念空怀一片相思情。

    本来打算把照片给她寄回去,到了邮电所却没有投进邮箱。一天挑土建水库时悄悄的拿出来看,被一下放干部发现,他把那照片抢回来悄悄撕得粉碎,随着土箕里的泥土一同倒进水库的堤坝里,让它永远“铸”在高高的堤坝底下。

    妻子说他常常在梦里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一个夜晚,他梦见她对自己诉说,感谢他还记得自己,他激动得忽然兴奋的抱过去,她妻子“啊”了一声:“神经病,深更半夜的,明天要早起去水库挑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