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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随浩浩荡荡的社教工作团进村。是为解决农村干部的“四不清”;叫做“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谁胜谁负”的问题。
背着铺盖卷提着网兜进村。村口的景象如“枯藤老树昏鸦”昏暗的天空下有棵盘根错节的老樟树;老樟树树梢的鸟儿发现来了陌生人,先是叽叽喳喳的在树梢盘旋,然后呼噜一声全飞去了。
树下的屋子如同经过战争洗礼,屋脊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稻草,门外,老人和孩子用怀疑的眼光望着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几个月后忽然一阵大雪,把屋顶和大地全“粉刷”一新,变成了一个粉粧玉砌般的银色世界。
雪花犹如同被关管过许久的人,忽然获释,高兴得四处纷飞、翩翩起舞,多么广阔的舞台啊。因为这里没多少房屋也没多少树,显得格外的广大无垠。
老乡说,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是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花飘过之后,百花盛开的日子不就近了嘛?如果同心同德,肥沃的土地上一定会长出许多沉甸甸的稻穗和麦穗。
一天晚上去队部听传达新精神,当然是“狠抓阶级斗争”“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提防四不清干部反扑”粉粧玉砌的美丽突然变成冷漠,凄凉。
夜深人静中时才往回走,一路上“荒村无人声,沙沙雪地静”连虫鸣声也没有了,只能听见自己每踩下去一步,脚底下才发出愤懑的一声“沙!”
路并不远,只是积雪覆盖了田地,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水沟哪是水塘哪是路,高一脚低一脚的踏踩着雪地。寥落的土屋没一点亮光,也没一丝声息,连呼噜声也没有。
真是少见的大雪啊!有人说,是因为大地上的害虫太多,需要严寒和冰雪冻死它们;有人说,是因为大地太肮脏了,上天不忍入目,所以每年安排隆冬季节降一阵大雪,用雪花遮盖丑恶和肮脏,好让子民们在一片干净的世界里,告别一年的最后日子。雪纯白,晶莹剔透,令人感叹:“谁将水晶研成末,遍撒天下作落花?”
雪花掩去许多辛酸和痛苦:万朵千朵天上花,飘摇直下落尘沙;蛇蝎虫豸都不见,污泥浊水一并抹。大雪真好,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有人不喜欢遮掩,说那是粉饰,黑黢黢便黑黢黢,何必涂脂抹粉,掩成了一个粉粧玉砌般的美丽世界,让人白白的高兴一场。是呀,天气乍暖,雪融冰消,不又露出来一处处污泥浊水,蛇蝎虫豸又来了?
那几日,雪不停的随风飘拂,千姿百态,妖娆妩媚,风情万种,令人感慨,令人心旷神怡。
阳光里的雪地是淡淡的橙色,阴影里的雪地是淡淡的紫灰,如果画成一张画,一定会是很好看的。我从前画雪景就是把阴影处成淡紫色。在这里我没有画,是来革命的,风风火火的阶级斗争时刻,哪能有这种闲情逸致。
闲暇时我帮老乡们写对联,内容多是公式化的:“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牢记毛主席”也有结合社教运动的:“社会主义教育促农业生产日新月异;读毛主席的书变农村面貌年年更新”写归写,老天才不听人的呢,很长的年代里,没有日新月异,也没有年年更新。
飘荡的雪似乎是在嚷嚷:“过新年啦!过新年啦!”孩子们个个都很高兴。想起儿时我每到快过年便很高兴,奶奶就会说:“高兴什么,过年把我累得死!
大人都怕过年。有人忧心忡忡怕过这个年,怕“四清”没完没了。一日的工分值才八分钱,有农民发愁没钱给孩子做新衣服。当然,还有人惦记运动怎样深入下去才能有辉煌的战绩汇报;有人着急怎样把生产搞上去,明年多分一些;有人想快些离开这个喊喊闹闹、争争斗斗的地方。人人心思重重。
一个意外消息,上级通知工作队回城过年。可以回家休养生息,工作队员们高兴“四不清干部”也们高兴,可以安安稳稳过个年。
又背上了铺盖卷拎起网兜步行至公路口,随着车头咬着车尾的车队,蜿蜒的公路上车轮滚滚而归,车屁股后尘埃阵阵尾随。
过完年后便又车轮滚滚而去,重新踏上曲曲弯弯的黄土路。有人传来消息:某留守队员买了几斤牛肉,一晚之间狼吞虎咽而胀死了;一“四不清”干部,担心年后更深入的“清”抛儿弃女而去;一农民大年三十突然死去
有人把被牛肉撑死的事当笑话。我没笑。因为有胃病,曾去镇上买过饼干,被队友看见,作为严重问题提出来。我理解饥饿的滋味。
一个夜晚饿得不能入睡,把鸡蛋架在煤油灯的玻璃罩顶端,想用灯火的热气把鸡蛋烤熟。不料鸡蛋生了气,不满意被我火炙烟燎“啪”的一声,满玻璃灯罩上全是蛋液,灯也灭了。我望“壳”兴叹,一个晚上没能入眠。
年后更冷清了。只有门框上火红热闹,鲜红的对联醒目耀眼:“幸福不忘毛主席;饮水牢记掘井人”唯风景这边独好。
过年的喜气洋洋被那些消息一扫而光,重新进入沉寂中。雪花也渐渐的融化,成了一墩墩硬梆梆的雪堆,流淌着污浊浊的雪水,不再美丽,不再雪白,不再晶莹剔透。
许多年后才知道,队伍浩浩荡荡进村和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不相干,和干部“四不清”也没有很大瓜葛。那是天高皇帝远的一场“路线斗争”——“张生崔莺莺男欢女爱,何与红娘相干?”
社教运动前些年有许多豪言壮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有幅诗话配更有时代感:比人高的稻子比胳膊粗的玉米搭成人民公社牌楼,配诗曰:“稻子玉米搭彩门,外空误为南天门;社员高坐哈哈笑,这是俺家幸福门”还有更气魄的宣传画
有人悄悄地说,是“共产风”“浮夸风”和“瞎指挥风”带来的沉寂,哪里是““四清与四不清”的问题。后来我信了。
想起那白茫茫一片,不禁又想起那句诗:“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