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莫错错错

带雨的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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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已是百岁怎么还那么红润的脸,老人早已驾鹤西去,难道是梦?他掐了自己的脸又咬了自己的指头,不是梦。

    父亲说要开店,用他幻想了几十年的老招牌叫做“百”年“昌”盛、“源源”不竭。操劳二十年的店忽然夭折“火烧芭蕉不死心”呀。

    父亲原来是因为高兴而脸色红润。他劝父亲罢了,毕竟一大把年纪。父亲对他讲了从前的事:

    读初师时他伯父劝他休学,从祖上的财产里给他一爿小店。伯父对他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又不是干事业的人,今后得靠你维持一家生计”接着又说“人家是先成家后立业,你就先立业后成家吧,读书是好事,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莫测;当个生意人最保险。”还告诉他一句口头禅:“有爿小店面,一家日子不用惦。”

    他舍不得放弃读书,不足十五岁呢。但还是接受了伯父的劝导开了爿小油盐店。

    因为机灵勤奋,又还有伯父暗中相助,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十年后小店变成了中店,二十年后中店又变成了大店。从油盐店“升级”到杂货店,从杂货店“升级”成百货布匹店。他很高兴,开店和念书一样也能“升级”不料刚刚事业有成店就没了。

    曾有朋友邀他丢下生意北上谋出路。他没去,一个“莫”字回答,他要做自己认为是正正经经的事业,再说也要养家糊口,不能远走他乡。

    中年时候有人纷纷南奔也来邀他去,他还是没去,再一个“莫”字回答。一来家有老小不方便,最主要是他相信店总是要有人开,无论如何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如何改朝换代也还是要有生意人。

    有人议论纷纷说“猪养肥了要杀的”他不信。他既没有北闯也没有南奔,不想离乡背井,要留在那块生养他的土地上,他的想法是:

    莫问外面风光美,不如家乡河水甜;

    出门千般百样好,哪有邻里日日亲。

    他喜欢家乡的山山水水和树木土地,人家邀他去哪儿他都不去。俗语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信伯父说的“有爿小店面,一家日子不用惦”他不能对不起伯父,也不能丢下一家老小自己奔前途。

    他一向不参与政治,不和豪门权贵发生你来我往,有权有势人家的婚丧嫁娶、生儿子做寿等事,商家们争相搭份子送礼,他不,还就那一个“莫”字回答。他学古人的“也不赴公卿约,也不慕神仙学,任悠游,云里孤鹤”当然,他不是去奇观异景处云游,而是在商海里游。

    他主张“各从其志”“不同道不相为谋”;他把政治看成是别人的事,本份人该本本份份的做买卖:“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真无二价”

    他爱咬文嚼字,乐吟古代文章,除生意外每日的“事业”就是背诵古文观止。

    偶尔结识一前清秀才,他们彼此一拍即合,闲时便一起吟诵。别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则“有朋一起吟诵,不亦乐乎”

    他渐渐对生意有了兴趣,还订了大公报,然而他从来不看逸闻趣事,专看商业新人、新闻、新事。当年上海一叫杨妹的人数月不吃饭安然无恙,消息纷纷传扬,那个偏僻的山城里居然也热热闹闹,报纸一来大家就抢着看。

    他不关心这些,竟然报考了上海的一家立信会计函授班,兢兢业业的钻研,除吟诵古文外,便一心一意钻研簿记成本会计。

    他是“吃了算盘珠子,肚里有数”那地方就他一人拿过会计专业的文凭,还觉得自己的经营经验又过得硬,还恰恰是不惑之年,相信有朝一日社会需要他。他常常说:“铁拐李落难卖打药,总会碰到识货人”

    人家笑他身无分文,连个店面也没了,还学什么薄记成本会计,白日梦。他不认为是白日梦。

    他确确实实是过于自信了,不知道“时势造英雄”的道理,空费许多心血,白练了一身本领。年过半百之后才忽然醒悟,果然是做梦,错误的时刻作了一个错误的梦——错,错,错!愁绪一身,悲歌几许。

    他渐渐明白,不该恋恋不舍家乡的天、家乡的地,家乡的树木,家乡的山川河流和家乡的梦。

    他并不相信命运,却又只好用命运解释命运,怪自己生不逢时,机会来时己经老态龙钟,留下了一个幻灭的梦。寒来暑往、日月如梭,当他的期待化为泡影后,便又回头沉醉在之乎者也中。

    他没有烟酒与游玩的爱好,独乐此不疲。他常常宽慰自己:“人生如朝露,终了一抔土,多忧又何为,同是黄泉路”他还常常自问自答:“也好,如果总是那般忙碌拼搏,也许还活不到年过古稀”

    老秀才早已经不在人世,他不能再“有朋一起吟诵,不亦乐乎”只能一个人咿咿呀呀:“安于满足才是乐,深信天命故不忧”

    他的生活要求不高,开店时也和大家一同吃饭,店没了更是俭朴,连孩子给的生活费也常省下来买书,一次竟从中抠出钱买了再版的辞海,不明白的文字便仔细推敲。以温饱而知足,咬文嚼字为乐;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

    他常常把熟悉的篇章对邻里们娓娓道来,女婿笑话他这般年纪学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养几只鸡下几个蛋补养身子骨——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呵:他常常这样说。他讪讪而已,以之乎者也卒岁。

    老人还有自己的看法,认为不是“大和尚”的错,是“小和尚”们把经念歪了。他从来不和老人争辩这些问题,历史自有后人断。

    父亲正娓娓道来时倏忽间不见了。原来是他“南柯一梦”等不得“黄粱熟”梦中父亲念了一首词,已经模糊不清,他揣摩着为父亲填补上:

    风云起,苍山恶,桑田沧海变化多。桃花飞,李子落,半生梦幻,人情淡薄。错、错、错!天蒙眬,地坎坷,三十余载梦空作。雾浓浓,月昏昏,一身愁绪,几许悲歌。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