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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洁的母亲夏玉婵这两年性情骤变。过去的她,善交际,善应酬,时常眉飞色舞,谈笑风生,是个令人惊羡、受人称道,以美丽端庄、善解人意而闻名遐迩的贤妻良母。如今的她,沉默寡言,凄美冷艳,几乎终日都把自个儿禁锢在那个一成不变的孤寂狭小的生活圈子里。她的这种变化完全可以归咎于这些年她所遭际的坎坷与不幸。无论什么人,在经历数场劫难之后,都难免伤痕累累,心力绞瘁。夏玉婵这样一个弱女子更不例外。这些年她所蒙受的打击太大了!凡知其情者,无不为之扼腕叹息,掬一捧同情的泪水。
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与遭人遗弃。而这些,夏玉婵几乎占全了。她是在襁褓中抱养给夏家的,至今不知生父是谁。在她的记忆里,六岁上死了养父,养母也未能活到她出阁之年。成年后,她嫁到覃家,做了覃家长子覃逸夫的女人。她为他生育了一双儿女,也跟他过了十多年平静安宁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得及更多地咀嚼那种安宁日子的温馨,品味那种颐养天年的乐趣,便重重地坠入了令人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时至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之风渐盛,整个社会都变得浮躁起来。各种新潮的、陈腐的、超人的、世俗的观念犹如泛滥成灾的洪水,泥沙俱下。再加上亦真亦幻的大众传媒颠倒是非,混淆视听,终于让许多经不起诱惑的人们陷入了自由主义的泥沼。夏玉婵的丈夫即如此。自从他在乡财政所长的任上被评为地级劳模后,他就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起来,成了银杉乡炙手可热的人物。众人的吹捧逢迎更促长了他的虚荣心。为满足日益膨胀的物欲,他开始蜕化变质。他挖空心思,无休止地进行肮脏的权钱交易、财色交易。他一味地攫取不义之财,一双势利的眼睛被花花绿绿的钞票迷住了;他喜新厌旧,开始寡廉鲜耻地玩弄女人,一颗卑污的灵魂被糜烂腐臭的肉欲所吞噬。
对于丈夫的所作所为,夏玉婵先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当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她还有些不以为然。她自信以自己的柔情还拴得住丈夫的花心。好多次她试探性地追问丈夫,覃逸夫都信誓旦旦,说今生今世拥有她这样一个美貌温柔贤惠的妻子是他的造化,他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并且为了表示他的诚心,他还利用手中职权将教小学的妻子安插进了财政所隶属的信用站。其实,他这样做有一石二鸟之妙:一则堵人口舌,二则更便于自己弄钱。但不明就里的夏玉婵却感动不已。她以自己十多年的幸福作观照,觉得不应该对丈夫起疑心。她甚至把自己对丈夫的不信任看作一种罪过。在她心中,纵使丈夫有不轨行为也无足重轻。只要他依旧爱她,她就满足了。所以后来,当她证实丈夫真的在外拈花惹草之后,她也没有过于认真地去计较。她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维护丈夫的脸面和尊严。同时她也把其当作自己内心深处多年来对丈夫的那份愧疚的一种补偿。她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在嫁进覃家之前,曾和一个叫陆继宗的青年有过一次意乱情迷的交合。后来陆继宗当兵走了,并且一去杳如黄鹤。这许多年来,要不是丈夫的放纵让她暗自伤神,她几乎把这桩深埋心底的秘密彻底忘却了。然而这世间的事就那么凑巧。在她自以为丈夫在家庭责任与社会舆论的驱谴下会有所收敛回心转意之时,一场飞来横祸却无情地加速了这个业已出现裂缝的家庭的土崩瓦解。
九零年冬天,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他们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覃冰带女朋友回家过生日,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生日蛋糕时出了车祸。覃冰颅腔破裂,送往医院急救,终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抢救过程中要输血,细心的医生惊讶地发现伤者和他父亲的血型竟截然不同。当时,一家人都处在极度的悲伤中,谁也没去注意这一违反常理的事实。后来待覃冰安葬了,覃逸夫去医院结帐,无意中听到医生在议论这件事,并对他指指戳戳,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一回到家,就盘问起还沉浸在极度痛苦之中的妻子来。夏玉婵听了,先是满头雾水,后来不禁放生恸哭。她绝对没有想到,覃冰竟是那个姓陆的种下的根!她简直不愿相信,就那一次轻妄的举动,竟造下了这么大的罪孽!事实摆在那里,她还有什么话可说?覃冰是她的骨肉,却已不是覃逸夫的儿子。一夜之间,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就那么在一片残酷无情的谩骂声中变得一钱不值。覃逸夫诅咒着,离她而去。几天以后,他公然带着一个叫姚红的妖冶女子回到家中,毫无顾忌地干起了那种苟且的勾当。他要报复她。夏玉婵欲哭无泪。她只得求他看在女儿覃洁的份上尽量收敛一点。然而不求还好,一求,他却更加放肆,就当着她的面和那女人搂搂抱抱,亲热有加。末了还气势汹汹地警告夏玉婵:再多嘴多舌就叫她卷铺盖走人!夏玉婵当场气得昏厥过去。她再也无法承受在丧子之痛以后又惨遭丈夫遗弃的双重打击。她病倒了,几乎导致精神失常,幸亏及时送进了医院。
经过治疗,夏玉婵的病情有所好转。特别是女儿覃洁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旁,悉心照料和安慰她,使她在周天寒彻的尘世多少看到了一线亮光,尚存留下几分生的勇气和希望。她终于走出了医院。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她住院期间,她那薄情的丈夫,害怕侵吞公款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竟在一个人们疏于防范的夜晚,提取大笔现款,带着那个叫姚红的女人跑了。谁也不知他们的去向。他们这一走不打紧,却害苦了夏玉婵母女俩。为了弥补丈夫侵吞公款的亏空,夏玉婵只得将那栋几年前靠他们的积蓄建起来的房子作了抵押。无处安身,母女俩就暂时寄居在覃逸夫二弟空着的那两间老屋里。好在新来的陆乡长从中关照,夏玉婵由信用站调到储蓄所上班,覃洁从幼教中专毕业,也分派到泉塘片完小担任幼师。母女俩的生活总算暂时有了着落和保障。
夏玉婵回到家中,覃洁正在准备晚饭。见了母亲,她心里不由又紧张起来。她不敢抬头看母亲,只是怯怯地叫了一声“妈”继续干她的活。
“小洁,今天你去学校的情况怎么样?”夏玉婵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问女儿。
“还好。”覃洁答道,有些言不由衷。
“你们幼儿班什么时候开学?”
“已经开学了。学校请了一个姓李的姑娘接替我的工作。”覃洁将一碗青菜端到饭桌上,似乎事不关己,说话的语气出奇平淡,表现出一种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能的惊人的坦然。
“那你呢?”母亲吃了一惊,忙关切地询问。
“暂时还没作安排。”覃洁盛好饭,将一双竹筷递给母亲,说“妈,吃饭吧!您也饿了。”说着,连忙埋头吃饭。她恨自己不争气,眼泪都止不住,快要流出来了。
夏玉婵觉得女儿有些不对劲。她想起覃洁曾说过幼师重新定编的事,这下可猜着了八九分。她放下筷子,拉过女儿的手,轻声地问:“孩子,莫不是你失聘了?”
“嗯!”覃洁使劲点了点头,止不住的泪水滴落在饭桌上。她说:“妈妈,我对不起您,又让您操心了。”
“哎——”夏玉婵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会加重女儿的心理负担,于是重新拿起筷子来,扒了几口饭。然后平声静气地安慰女儿“小洁,失聘也不是什么丑事,你也不必老搁在心里。妈经历了那么多事,已经吓惯了,看得开了。再说现在要找点事做也不很难。只要人好,妈就一百个放心。”
“妈,谢谢您。”女儿望着母亲深邃的犹如宝石一般动人的目光,坦率地道出了她遭解聘的原由。
是他!是他从中作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玉婵不由心头一懔。当初,姓陆的调到银杉乡来任乡长时,正是她们母女俩落难之际。她感激他在那个时候帮了她们母女的大忙。可她不愿面对他这个人。见到他,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压抑。因为这个姓陆的,就是二十多年前摘走她那宝贵贞操的人,也即覃冰的亲生父亲。不过他现在改了个名字,叫陆锋。这两年,在别人眼里陆锋没少照料她们母女。但夏玉婵看得出他是有企图的。好在她洁身自爱,不想错了一次,又错一次。她一见他就躲,实在躲不开,就开诚布公地告诉他,她目前这种境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和他有过那一次而造成的。她希望他放尊重一点,不要再为难她。可谁能料到他竟会来这样一手?他这不是明摆着要逼她就范吗?他对小洁如此,也就难保对她夏玉婵不采取同样卑劣的手段!夏玉婵不敢往深处想。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她决定鼓足勇气,去会会这个如今在银杉乡说一不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