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东京靖国神社

淡墨轻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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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半个多世纪以前,以日本为始作俑者的“东亚战争”是留在东亚人民心中至今没有愈合的伤口,那么靖国神社,就是这个伤口上的隐痛,敏感地牵扯着世人的神经。

    八月十六日,日本战败纪念日的第二天,我们兄妹走进靖国神社。

    静寂的午后,游人寥寥,千蝉嘶鸣。偌大的庭院内错落有致的和式木建筑全都自然地保持着风雨的遗痕,岁月的画笔将这些建筑濡染得格外优雅和古朴。无数高大繁茂的樱花树撑起密密实实的绿伞。据说,春来时落花缤纷,美到极致。然而我却没有心情想象“无处不飞花”的胜景,因为每棵树上都像尿布片似的挂着一块刺眼的白木牌,写着诸如“铁兵之樱昭和四十七年支那驻屯步兵第一连战友会献木”的字眼。

    事实上,从步入靖国神社的那一刻起,我就深刻意识到民族血性是如此直白地影响着我的视听和审美。

    离“拜殿”、“本殿”尚远,我们就站住了。这两个靖国神社的主体建筑是古朴的和式庙宇,悬挂着巨幅帘帏。洁白的布幅上有巨大素雅的菊花图案,那是日本皇室的象征。靖国神社地位尊崇,可见一斑。

    我们不约而同绕过这两个正殿。

    正殿的侧边,有一座古朴的和式建筑。透过玻璃拉门,可以看见内里正在播放投影式录像。我们正犹豫,一个身着古典和服的男人热情招呼我们,将我们引入大厅。

    在一组神风突击队员慷慨赴死的录像片之后,开始播放东京大审判的历史性画面。这些镜头我在国内多次看过。然而在这里,东条英机等战犯狼狈丑陋的嘴脸一晃而过,镜头久久地定格在一个印度法学博士的身上。

    这位印度学者正在慷慨激昂地为战犯辩护。他认为:二战是英、美、德、日、法等列强在全世界疯狂圈地、贪婪掠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的丑剧,都是一伙强盗,难分正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之后画面又定格在麦克阿瑟一张趾高气昂的特写上。这个纪录片的解说者明显的将印度学者的话视为圭臬,并联想挥发,强调这些被审判的战犯,是为了大和民族的自救自存而战,是为了抗击远道而来入侵亚洲的西方列强而战这时候,画面一亮,出现了巍峨的东京议事大厦,繁华喧闹的东京街头,余晖中的东京湾美景,一个漫步沙滩的日本女人剪影激昂的乐曲声中,解说者说道:日本人民已经抬头朝前看,迈步走向未来,然而,有必要让战后的年轻一代了解这场战争的真相,记住为国捐躯的英烈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这个录像厅后方不远处,就是去年竣工的“游就馆”

    我们查看了游就馆导游简介,上面的大字标题说明:为了让人们更加真实得了解日本近代史,平成十四年七月游就馆正式投入使用。

    “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哥哥嘀咕了一句。

    刚进入游就馆的玻璃转门,就看见大厅内一架曾经叱咤风云,逞威珍珠港的零式舰艇战斗机,后面是一尊参加过“淞沪会战“的大型榴弹炮,炮管炮座上弹痕累累,制作精美的解说牌上用优美的语言形容这些弹痕“犹如满天花雨一样美丽“。我忍不住“哼”了一声,转入不远处出售纪念品的柜台。一本题为日中战争的真相的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封面上,作者小林权极力号召每一个留学生人手一册,以便让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日中战争的真相;在扉页里,此人叫嚣:中国一直不停的要求日本道歉、反省,无非想争取更多的援华贷款,觊觎亚洲领导者的地位

    我没有再看下去,买票上楼,进入展馆。

    展馆分成许多个相连的厅室。从“明治维新”开始,包括“日清战争”“日露(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满洲国事件”“支那事件”“大东亚战争”等多个组成部分。

    在展览绪论部分,是日本天皇的题词,下面呈菊瓣图形排列着日本的民族英雄,山本五十六赫然在列。

    我走进“日清战争”馆。

    我走过一帧一帧图片和照片。“攻克旅顺口”“攻克大沽”我在几组对比数字前停下来。看得出,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双方战舰数量等同,兵力我众敌寡,然而触目惊心的是阵亡人数统计:

    日本侧  清侧

    40  4500

    80  2000

    8  479

    战胜者意态洋洋的炫耀嘴脸透过这一组抽象枯燥的数字对比纤毫毕现。我却激愤:清兵手里的拿的难道是烧火棍?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一幅照片上,一个清兵拖着长辫子,身穿臃肿拖沓的满清长袍,手里横抱着一柄与他身材颇不相称的巨大的青龙偃月刀,呆立在某一段城墙边上。这张照片之下,一队扛枪的日军正向旅顺口开进。

    无语长叹!随即又遭到重重一击。

    不远处,一尊肚大口小的黄铜大炮高昂着炮口,像一只丧家的大黄狗蹲在墙角。一看解说牌,是旅顺口被日军缴获的战利品。这个锃亮的古炮,使我骤然想起去年初,在天津大沽口炮台看到的那一列锈迹斑斑的古炮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的面对大海,面对悠悠历史的情景。我不由的百感交集。

    “要是福泽渝吉生在中国就好了!”哥哥说。我漫应了一句,心里却想:在国家民族身心全方位失血的年代,即便出了福泽渝吉,结果也不过是空怀一腔报国志流放新疆伊犁;或破帽遮颜远遁于海外;或冒着民众投来的果皮石子斩首于菜市口。

    在“支那事变”展区,我看到的第一个解说词是这样表述“七七事变”的:日方宛平驻军在夜晚演练之时遭到中国军队枪击,次日,日方带领一队士兵前往交涉,引发冲突。不久,日方本着不扩大事态的原则,平息此事云云。下方的照片依次是毛泽东、蒋介石、张学良,不远处还有英俊儒雅的汪精卫。

    占领北平,占领保定,占领武汉,占领南京日军铁蹄在神州大地步步深入。

    满墙的图片,只有日军攻城掠地的照片,没有南京大屠杀,没有重庆大轰炸;看不到一片废墟,看不到一具尸体。

    满墙的文字,只见到“进出”“拒否”“支配”没有一个“侵略”“屠杀”的字眼。

    “日文里有没有‘侵略’这个词?”我忍不住问。

    “当然有!”哥哥气愤的声音引起别人的关注。

    一向喜好素雅整洁的日本人,把历史的血痕揩拭得多么干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距离汪精卫的照片不远处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七八岁身着长衫的中国小男孩一手指着臂上的维持会袖标,侧着头朝着镜头之外的某个人狡黠诡秘地笑着、说着什么。背景是一个中国人和同样带着维持会袖标的日本军人亲密交谈我想,靖国神社煞费苦心安排这帧照片,无非想证明是中国人对日本“进出”中国,建立黄道乐土的大力欢迎吧。

    哥哥把我拉到了一台投影电视之前,正在播放的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纪录片。

    当屏幕上弥漫的硝烟散去之后,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雄关,赫然写着遒劲的“居庸关”三个大字。解说者正在极力渲染居庸关的险峻,称之为中国三大雄关之一。当然,一顿炮火之后,日军已经站在关上欢呼胜利了。

    曾几何时,在狼烟四起,干戈扰攘,征战频仍的岁月,我们的祖先凭借这雄关抵御异族的侵略,捍卫着神圣的疆土。而今巍巍雄关却成了侵略者彪炳勇武的道具。何止居庸关,山海关、喜峰口、娘子关、雁门关一个个遭受玷污的雄关,至今蒙受着耻辱的尘埃。

    谁道雄关似铁!

    真正固若金汤的是民族的自强和国家的兴盛啊。

    我继续随着这场战争的纵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珍珠港事件爆发了,日军“支配”东南亚了战火烧遍了整个东亚。最后,战火蔓延到玩火者自己的家门口。

    我终于还是看到了血迹。在陆军大臣阿南惟几战败剖腹前写的遗书上。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烟云,满纸淋漓的血迹依然殷红;手书的“神州不灭”的遗言依然鲜明。紧接着,我又看到无数的死者。他们的照片密密麻麻贴满了好几堵雪白的墙。照片上的人,或校服或军衣,几乎个个年轻开朗;或清秀或敦厚,几乎个个善良纯朴,就像我们的邻家男孩,亲切而真实。然而,他们的照片之下,无一例外的写着:某年某月于某地战没(战死)或是法没(自杀)。

    时间无一例外是那场惨烈的战争期间;

    地点无一例外是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

    我不知道,日本的民众在这满墙鲜活的笑容面前,内心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乘坐一个琉璃电梯,就可以下到三百多平米的大展厅。厅内陈设着大到巨型鱼雷,零式战斗机,小到行军壶,护理包等等军用品。这里允许拍照。我拉着哥哥,指点着,比划着要他拍照。我知道不是作家,没有小林权那样的煽动力,然而我是教师,我至少可以让我的学生不忘国耻家恨。

    要出“游就馆”必经留言室。这是一个优雅的书斋式房间,桌上摆着几大本留言册。信手一翻,全是日文,没有一个中文留言。一个日本青年写道: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我的爷爷和叔公,他们为国捐躯的英勇事迹让我深感自豪,他们的爱国精神深深激励着我我们兄妹俩决定执笔留言。我用中文工工整整地写道:“战争是罪恶的。当你们所谓的“进出”给他国人民造成深重灾难的同时,你们自身所遭受的打击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发动侵略战争的人最终会受到历史的审判。该好好反省了!不要误导你们的年轻人不要把他们培养成嗜血的屠夫!”我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

    我注意到,神社提供的签字笔是中国产的绘图铅笔。

    铅笔的笔迹是最容易擦拭涂抹的,然而血写的历史的丹青用什么涂抹呢?

    出了游就馆,已是薄暮时分,晚鸦噪林。我们没有去看所谓的“相扑场”“战没马慰灵塔”“军犬慰灵塔”“神池庭园”径直出了靖国神社。

    华灯初上的东京街头,我们谈起遥远的故乡,谈起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光饼”那是故乡人民用来慰劳抗倭的戚家军的食品。谈起外婆告诉我们的,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把一个乡亲的肝脏炒熟夹着光饼吃

    激愤的哥哥突然恍然大悟的叫起来:我明白了,日语“游就”和“优秀”是完全相同的写法,把“优秀馆”译成“游就馆”是上好的化妆术。原来,他们很心虚啊。

    驻足回望,靖国神社隐没在东京的繁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