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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默着的周亚夫听了天子的话,抬头直视天子道:“陛下,臣已垂垂老矣,所谓甲胄不过是臣要带到地下的一点念想,再无其它。”
天子看着周亚夫两鬓边隐约可见的斑白,心中恻然,待他细细打量周亚夫时现他仍旧是一脸傲色,天子心里的不满又冒了上来。
天子认为君臣一场,他已经给过周亚夫一次机会——当日他设宴款待周亚夫的时候,曾经在他面前摆了一块肉,却不放任何餐箸。天子甚至想只要周亚夫改一改他的脾气,对他服一次软,他就可以放心地把周亚夫留给太子刘彻,然而周亚夫那时却自己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当场拂袖而去。
这时张欧身后一个属官站出来道:“条侯就是不在活着的时候谋反,怕是死后也会在地下谋反,对高皇帝和文皇帝不敬吧?”
陈珏闻言心头一震,这无疑是诛心之言,周亚夫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窦婴呵斥道:“条侯身为大汉列侯有功于国家,眼下陛下和廷尉都没有定下条侯有什么罪名,你这样诅咒条侯早逝,又裹挟高皇帝和文皇帝英名加罪于条侯,岂是为人臣子所为?”
那属官敢对周亚夫落井下石,却不敢对窦婴多说什么,只得讪讪地退回原处不语。
天子看了窦婴一眼,淡淡道:“朝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周亚夫心高气傲,他将天子对那属官的回护看在眼里,朗声道:“臣毕竟是大汉公侯,若是陛下今日不治罪于他,今后岂非任何人都敢在宣室殿上辱及同僚?”
天子心中怒意更甚,丞相刘舍虽然善于明哲保身,却也不忍心任由周亚夫这样自寻死路,大声道:“条侯慎言。”
刘舍话音方落,天子的神色稍缓,正要开口时周亚夫又道:“臣一心为国,见不得陛下姑息这种奸人。陛下若要治臣私买甲胄之罪,臣无话可说,若要臣承认意图谋反,却是毫无可能。”
陈珏站在人群之后将眉头皱得紧紧,果然,天子气得身体微微颤,怒道:“将这目无主君的狂夫拿下。”
中大夫令直不疑终于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强忍怒气,直直地看着周亚夫,周亚夫看了看周遭正要围上来的卫士,又看了看跪在地面上神色茫然的周谦一眼,忽然哈哈一笑,道:“陛下,臣私藏甲胄不敬天子已是罪大恶极,不敢劳烦廷尉。”
顿了顿,周亚夫一个大步上前,拿起托盘中的马鞍,轻轻从一边顺着弧度抚到另一边,大笑道:“早有此物,周亚夫早就训出一支不亚匈奴人的铁军来,何必要偷偷摸摸地把它带到地下去,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周亚夫说到这里,倏地朝御座的方向走了几步,黄门令和丞相刘舍大惊失色,齐声道:“护驾。”
窦婴也惊叫道:“条侯不可!”
陈珏不由踏出一步,刘陵用力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你去那边搀和什么?”
这时周亚夫狠狠瞪了周遭的卫士一眼,才面向天子道:“臣有罪,不在谋反,不在勾结外虏,罪在恃功跋扈,不遵大汉法令,然臣之子谦乃纯孝之人,望陛下格外开恩。”
语毕,周亚夫反手将刀一横,向自己颈项滑去,随后赤红的鲜血顺着刀印汩汩流出,周谦目眦欲裂,嘶声道:“阿父”
陈珏却是在一边惊得呆了,怔怔地看着周亚夫的身体渐渐萎靡倒地,周谦冲出去抱住周亚夫的身体,还残留着一口气的周亚夫贴着周谦的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陈珏只见得周谦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耳边传来似乎是天子,又似乎是窦婴传召太医的声音。
天子霍地站起身,脸色变换不停,道:“条侯条侯何必如此”
不等太医前来,周亚夫的身体已经在周谦的怀中变得格外安静,陈珏将背靠在身后的柱子之上,脸色微白。
功高盖世如周亚夫,一旦天子决心要他死,他也只能选择自我了断来保全一世英名,保全爱子家族,他陈珏如不是有长公主之子的特殊身份,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卒,今日恐怕难以幸免。
思及周亚夫死前所言,陈珏不由地心头怅然,周亚夫不可能不知马具的利弊一言难说,他却仍然选择巧妙地为他说一句话,这份人情他真不知该怎样还。
窦婴长叹一声,不忍再看周家父子死别的场面,刘舍等人也为之恻然,,天子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停,等被宣召而来的太医无奈地摇头时,天子忽地一拍御坐上的把手,怒道:“张欧,究竟是何人诬赖条侯谋反,竟逼得条侯以死明志,害朕损失一名功臣良将?”
张欧这些年来见惯了生生死死,却也被周亚夫当朝自尽的悲壮所感染,此时听得天子问话,忙道:“是条侯府上家仆所报。”
天子指着张欧道:“严办这个背主之人。”
待得张欧躬身应是,天子又叹道:“此事是朕对不住条侯。”
一直不一言的石奋出列站到天子御前,这位以待天子之恭敬谨慎更胜寻常儒而留名史册的高官道:“陛下乃圣明天子,有人举报条侯,陛下总不能置之不理,条侯心高等不及廷尉还他清白,虽说其情可悯,却也太过出人意料,非陛下所能先知。”
天子闻言,面上悲戚之色更浓,道:“石卿不必再说。”停顿了一下,他又对周谦和声道:“朕欲厚葬乃父,以一千甲胄陪于地下,你看如何?”
周谦红着一双眼睛,轻轻将周亚夫渐渐冰冷的遗体放倒在地,跪下哑着嗓子道:“臣谢陛下体恤。”
天子点点头,依次下了几个命令,如百官他日往条侯府上祭奠周亚夫英灵,指定由周亚夫长子周谦袭条侯位,又将条地附近两县曾为条侯封邑等等。
等到天色渐暗诸事妥当,陈珏方才与朝官一起退出宣室殿,陈珏想要劝慰周谦几句,转而想起自己刚刚才因天子庇护从条侯案脱身出来,他知道此时不是与周谦说话的时候,弄不好反而惹周谦伤心,思及此处,他只得独自离开。
离宫的路上,陈珏仔细回忆着这一天以来的经过,只觉得除去周亚夫当堂自尽一事,其他种种恍如一场闹剧,这场针对他的暗算看似老谋深算处处杀机,实则如孩童过家家一般处处破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椒房殿中,望着阿娇和刘彻相偕而去的背影,王皇后以手支额,满心疲惫地道:“王重那边的事情做完了?”
匆匆赶回宫中的平阳公主看了看天色,道:“想来是差不多。”
王皇后唔了一声,继而道:“你真是糊涂,想要用歌女拖住你弟弟也罢,怎地连自己府上的消息都守不住,居然让刘嫖找上门来?”想起方才刘嫖故作漫不经心提及平阳府歌女的样子,王皇后不由恨得牙痒痒。
平阳一脸惭色道:“彻儿看中那歌女本是巧合,是我一时糊涂”
王皇后叹了一声,道:“如今我们唯一的能做的,就是不要再惹及陈家。”
平阳不甘地道:“母后怎么这样说?这次的事情会被陈家知道是母后所推动,纯粹是碰了巧,不是您说,若是我们不帮彻儿制约着陈家,彻儿将来必定事事掣肘吗?”
王皇后揉了揉眉心,抑郁地道:“只要他们仍然和我们一样想要彻儿坐稳位置,其他的事情,将来再说也不迟。”她却是忽然意识到,刘彻毕竟还不是皇帝,能对他的太子之位造成不利影响的人和事还有很多,今日收买朝臣弹劾的那人就心意难测。
平阳犹豫了一下,道:“那个歌女怎么办?”
王皇后思索了片刻,说道:“彻儿很喜欢她?”
平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卫子夫年纪还小,女儿看彻儿对她也只是一时的新鲜,他的心思毕竟还是在阿娇身上。”说到最后一句话,平阳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皇后闻言却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那歌女是你府中奴婢之女是不是?”
平阳抬眼答道:“是。”
王皇后点点头,道:“那就好,你今日回去就处置了那歌女,省的闹出别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