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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那几年，农村学生为了早日跳出农门，有一碗轻巧饭吃，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考取师范学校，那是世代务农者有可能改换门庭的唯一出路。因此，好多人连续补习，甚至从高中退下来重读，就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我所在的学校是周围近百里地一所比较有名的初中，这就吸引了方圆几个公社的好多学生前来插班补习。
我们上初二了，双选老师继续给我们教语文。
那年来我校补习的外地学生可能太多的缘故，连初二都安排进来几十人，而且插进我班的有几个年龄过了20岁，大多数也都十七、八岁了。那些“同学”上课吊儿郎当，下课时还拥到厕所里卷旱烟抽，一进教室乌烟瘴气，实在叫人感到难受。尤其是对我和班上学习比较好一些的同学，他们简直是肆无忌惮地进行干扰。可我们敢怒不敢言。这些补习的人当中，有几个是历年中考预选上而没有正式考上的。他们之所以这样做自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他们混入初二，到下年中考时就和我们真正的应届生展开激烈的竞争了，按照那时的惯例，县上把预选名额分配到各学校，由学校组织预选，预选通过才可参加县上组织的正式考试。而对于我们来说，和他们一起参加预选考试，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竞争，很有可能争不过。可惜我们涉世未深，只是感到这些人的讨厌，而没有也不可能深层次地思考。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但当年我们在高度紧张的学习之余，还要剑拨弩张地暗暗较劲，而唯一能给我们撑腰壮胆的就是双选老师。双选老师有几次很不客气地训斥了他们，这些人才有所收敛。
那年期中考试的作文是改写李愬雪夜入蔡州为现代文，要求可以发挥想象，力求故事情节生动完整。写作文时我的头脑里就像放电影一样，故事情节几乎是自己走到试卷上的。本来是满分30分的考试作文，老师竟给了我35分，并且在全校集会上朗诵了，又叫初三的学生抄在他们的黑板报上。一时间，我在全校知名度一下子提高了。但我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双选老师的悉心教诲，我是不会有这样的成绩的。这样想着，心里那飘飘然的劲儿就逐渐消失了。后来读了唐代诗人杨敬之的赠项斯“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我仿佛才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期中考试过了不到两个星期，老师正在给我们上牛郎织女那一课。课还没上完，老师突然请假了。这种情况在原先从没出现过，我很纳闷，其他同学也都私下议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天后，我们才听说，老师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了。我们都是感情非常丰富的少年，好多同学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沉默了，我几乎掉了泪，好几天都不说话，家里人还以为生病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双选老师为什么不和我们告个别。这难道是永远不能明白的心事吗？
1997年秋天，我在这个学校的另一个教室，正在给我的学生上向沙漠进军，也是在课堂上接到调动消息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是否将这节课给我的学生上完了，我只能记住的是这节课结束了我的讲台生涯。现在想起来，我和双选老师的这点经历，是多么的相似甚至雷同啊。
和老师分别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但老师对我的殷切期望和谆谆教诲，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当我学习和工作想偷懒时，总是觉得他严厉的眼神无时无处都在盯着我。我立刻会干我应该做的事。
1985年，我考入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1986年，我的作文父亲的扁担在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上发表。我想，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师，但又感到这点小成绩还不足以慰藉老师的期望。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在一所农村初中教书。和老师离得也不远，但我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他当时已经调到县文化局工作。1990年县上举办硬笔书法大赛，我获了个二等奖。去领奖时，正好碰上老师，他说：“你的字写得不如以前了。”那一刻，我简直无地自容。我知道，老师对我的期望值太高了。然而，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有如老师所愿，做出一件让他感到欣慰的事情来。我无法知道，在老师的心目中，我是方仲永一样的人吗？
1996年的暑假，我到县城去正好碰上他，他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因为两地分居正在跑调动，他二话没说就给他认识的一位市上领导写了封信，求他给我帮忙。
有几次过春节时，他回老家陪母亲过年，我都去看望他。2005年正月初三的傍晚，我在村口碰到老师，他也是匆匆地回了趟家，前后大概没呆上一个小时。和我也急急忙忙地互相问了个好，就上车走了。
我没想到，那一次，竟是永诀！
知道老师去世的消息，是2005年秋天的一个上午。那天，下着大雨。母亲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双选老师去世了。我听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母亲肯定是弄错了。给县上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询问，才知道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实。我当时就懵了！
“这不可能，不可能啊！”我在心里喊着，冲进雨中，任凭泪水和着雨水从我脸上流下。
老师在50岁时去世了。
我几乎每一天都在问自己，假如双选老师没有从政，他的人生是不是另外的样子，至少他会是一个受人尊重的好老师。几年前，我也调到一个行政单位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才真正感到自己是渺小的。有一点我和老师是相同的：我们都没有后台，没有靠山，没有任何背景，只能凭个人努力，在这物欲横流、处处险恶的环境中苦苦挣扎。从这一点上来说，老师的人生应该是成功的，他从一名农家子弟，经过努力，当上老师，先后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县教育局的党委书记，县广播电视局局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等。所有这些，在一些人看来应该是很荣耀的，令人满意的。然而，以双选老师的性格和脾气，他得受多少委屈甚至屈辱！我不知道，这些年，老师是否和我一样过得并不快乐。老师，我还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的。我是一个不争气的学生，我辜负了你的一片期望。
双选老师，假如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学生。
八
这几天，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关于双选老师的文字。但总觉得心里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我怕写的不好反而影响甚至破坏了老师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那我将罪莫大焉。我阅读过别人写老师的好多文章，他们笔下的老师是那样的形象生动，鲜活感人。而我写的老师却达不到这样的艺术效果，仿佛我的文字倒亵渎了老师的形象似的，我因此陷入了更为深刻的不安。想和别人探讨一下，但想来想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和初中的同学交流，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些处境较好的初中同学目前或从政、或教书况且分开已经多年，他们现在的情况我并不了解，我无法肯定他们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说不定，我写这样的文章他们还会嘲笑我。更何况现在的社会，酒肉交流的所谓朋友泛滥成灾，而能用文字和思想对话的恐怕寥若星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