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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环将她带到徐府二夫人住的青岚院就离开了,留下杜薇一个人站在院子的走廊里,来往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这么顶着风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幸好如今是深夏,天气也不算太冷,不然人真是要冻得抬不起脚来了,她一直垂首肃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个穿着湖绿色比甲的丫鬟打起帘子走了出来,仔细看她几眼,然后道:“夫人让你进去,你跟我来。”
杜薇依言跟着她走了进去,到了左侧梢间,徐二夫人姿容柔媚,只是眉宇间藏着一丝干练,她此时半躺在猩猩红靠垫的贵妃榻上,一个丫鬟用美人锤给她捶腿,旁边站了个年长些的婆子,底下伺候的一干丫鬟均都静声敛气,杜薇跪下去给她请安,就见徐二夫人上下打量了着她,见她大半素简,行至也低调乖巧,不像那等狐媚之人,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道:“走几步来瞧瞧。”
杜薇一怔,然后反应极快地在屋里迈了几步,徐二夫人身边的婆子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点了点头,俯下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徐二夫人表情和缓了些,抬手让周围伺候的一干丫鬟下去,然后直起身,面色一沉问道:“绿枝,你可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杜薇心里已经猜测出七八分,但面上还是恭敬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不知。”
徐二夫人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茶汤泼洒了出来,她也不顾,扬眉道:“你会不知?!从佛寺回来那日起,那边三少爷可都找我要了好几次人了!”她又上下打量了杜薇一眼,心中不悦更甚:“真真一幅病西施的样子,你来了这才几日?!”
杜薇心里了然,面上还是一副错愕的神态,叩头道:“夫人明察,奴婢与三少爷并无干系啊!”她表情向来不丰富,错愕的神态做起来也显得木木的。
徐二夫人看她不甚伶俐,便缓了口气,问道:“那那日老王爷寿宴,你可曾和他私底下相见?”
杜薇回道:“奴婢如何不知道规矩,只是当时有个嬷嬷,硬派了奴婢去听风阁,这才遇到了三少爷。”她把那日情景除去些不能说的,其他的道了出来,想了想,又把回来时绿橘和绿环那段话说了一遍,躬身道:“那日奴婢真真是不曾与人私会,只怕是巧合的多,还望夫人明鉴。”
大宅门里,阴私之事也多,徐二夫人眉梢一动就了然,神色微微和缓:“绿橘那丫头犯了大忌讳,我已经使人处置了,老三那性子也确实…哎!说起来也不全怪你。”她抬眼深深地看着杜薇,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划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忽然又缓缓一笑,模模糊糊的让人揣测不出心意:“我看老三对你倒是喜欢得紧,我向来好成人之美,你若是愿意,我允了他便是。”
杜薇一下子跪下来道:“回夫人,奴婢不愿,奴婢不是那等巴着高枝儿飞的,人又蠢笨,只管把自己本分的活计做好,其他的是一概不想。”
徐二夫人收了手,嘴角松了些许,嘴上却问道:“你当真不愿?要知道,若是老三真看中了你,那你一下子就比旁的人高出半个头,说话做事儿也有底气了。”
杜薇道:“富贵自有天定,奴婢命里没这个福气,硬讨了来只怕还有生祸端,还望二夫人开恩,帮奴婢回了三少爷。”
徐二夫人脸上的笑意这才显了出来,和颜道:“你是个有骨气又忠心的,不枉费凊儿硬是把你讨了来。”又用手里的富贵花开帕子掖了掖鼻子:“只可惜了老三那里,回头我叫老爷给他补两个模样上好的丫头,算是抵偿了吧。”
杜薇以为这事儿就算了了,没想到徐二夫人继续道:“凊儿交给你的绣样儿,你绣的如何了?”
杜薇回道:“回夫人,那花样儿细致,得细细地绣好,如今才起了个底儿。”她见徐二夫人皱眉,便补充道:“等手熟了以后就快了。”
其实她倒是可以快些,但就是怕自己提早绣好,对徐凊儿没了用处。
徐二夫人颔首道:“你的绣活自然是好的,心里有数便是。”顿了顿,她觑着杜薇,又靠在迎枕上,一手抵着额头:“只是绣活儿好的也不止你一个,这事儿,也不是非离了你不可。”
杜薇正琢磨着意思,就听她继续道:“凊儿求了我要带你进宫,我已是允了。宫里是个好地方,处处都是中庭彤朱,黄金白玉,那是人间的兜率宫,动辄就能迷了人的眼睛,蒙了心智,干下糊涂事儿来。”她淡淡看着杜薇道:“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不光是你,每个要进宫的丫鬟我都说的是一样的话。”
杜薇低头,肃然道:“夫人放心,奴婢是不会犯这等错儿的。”
徐二夫人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儿就好。”然后挥手道:“下去继续做你的活计吧,我乏了。”
杜薇退下后,徐二夫人缓缓直起身,对着身边的嬷嬷问道:“你瞧的准吗?”
那嬷嬷恭敬弯腰道:“夫人,老奴这几十年了从未看错过,这绿枝背挺腿直,眉毛顺而轻锁,眼睛亮却不媚,还是姑娘身子呢。”
徐二夫人蹙眉道:“哎,我本来给凊儿准备了一个擅厨艺的绿玉,一个懂药理的绿翠,一个擅交际的绿环,又挑了好几个擅绣的丫鬟,偏都是不争气的,都比不上这个,若非如此,就是她跟老三没什么,我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不肯用的,可惜…也没个合适的,又怕凊儿不懂这些,给人算计了去。”
嬷嬷劝慰道:“老奴帮夫人打听过了,这人是个不爱生事儿话又少的,有小姐压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她又不解道:“您刚才问那话,是真的打算这里不成,就把她送给三少爷?”
徐二夫人冷笑道:“老三是个上不得席面的东西,我也懒得费力交好儿,她方才若是敢应,我立刻叫人打杀了,以绝后患!”
那嬷嬷有些胆寒,瑟缩了下才问道:“这丫鬟的绣活儿真有那般好?以咱们府的势力都找不着替代的?”
徐二夫人叹息点头道:“她当初给陈府大姑娘绣的那幅百蝶穿花云缎裙,其实当年是先皇后才会绣的纹样之一,后来皇后一死,这手艺便失传了,皇上这些年一直念着先皇后,所以才一直不立后。”她又微微笑道:”我给凊儿的那幅烟拢水云,是当年皇后最爱的纹样。”
嬷嬷恍然道:“难怪,原来夫人是想小姐学着先皇后?”
徐二夫人微笑道:“这纹样如今如今能绣出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还都不知在何处,皇上对先皇后的情谊那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凊儿能用上这点,那等于握了通天的路子,必然能比别人先一步熬出头。你看那陈府大姑娘,不就是这么被看中的?”
嬷嬷叹息道:“夫人高见,难怪这般看重绿枝。”
徐二夫人淡淡道:“看重不看重的先不说,我怕她生出什么别的想头来,这才没告诉她先皇后的事儿。”她叹了口气道:“老三说了,这女子性格狐媚,最会勾搭男人的,听说好像还和六殿下有什么干连,这种人不清不楚的人断断留不得,特别还是在宫里,我已吩咐了绿环,把她看的牢点,若是有不老实的,等她绣完这纹样,便把她除了去。”她指尖在桌子上划了划,声音有些刺耳:“宫里头,别的不容易,想要悄没声儿的没个人再简单不过了。”
第11章进宫
进宫那日天气晴好,徐府上下都欢喜,以为是个好兆头,徐凊儿进了正房拜过父母,徐二老爷一脸欣慰,又带了些春风得意的愉悦,徐二夫人倒是搂着她说了好些话,后来又怕错过了吉时,拉着她一边流泪,一边‘心肝肉儿’地叫着。
徐凊儿也满面泪痕,但又怕来迎的礼官看见,连忙用绢子拭干了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轿子,徐府响起了鞭炮声,杜薇在一阵青灰的烟雾里冷眼旁观,徐凊儿这一进宫,虽是在一座城里,但怕此生都见不到几回了,她摇了摇头,心里却想到自己姨娘了。
姨娘不是她亲娘,是杜府的妾室,杜钟维养她完全是面上情,转手就把她丢给府里无子的妾室,姨娘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心灵手巧,温婉纯良,把她当亲生的待,她这一手绣活,就是她手把手教的,后来杜府遭了难,为了拿银子疏通关系,府里的正房夫人转手就把她卖了,她前三世身不由己,第四世去探望过一回,可惜那时候只剩了一片荒坟青草。
她越想越出神,直到绿环扶了徐凊儿上轿,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这一路不得乱听乱看,别人怎么说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徐凊儿得了个美人的称号,在西六所的寿昌宫里分了间小小院子,她才入宫,位分不高,除了自己带来的杜薇,绿环,绿玉和绿翠,只给配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听用的内监,这些人还是超了编制,不过估计是看在徐家的面上,倒也无人说道,住在徐凊儿不远处的也是同批的秀女,吏部侍郎的闺女郑合燕,寿昌宫住的宁妃前几年病发去了,因此这里的主位还空悬着。
如今皇上已年近五十,对女色倒不是很上心,因此宫里的后妃不多,这次新选上的秀女也不多,皇上的发妻马皇后已经去世多年,皇上惦念着她,一直没立后,所以只有几个高位的妃子赏下来些物件给各位秀女,这次秀女中家世模样出挑的不少,但十分让皇上中意的却不多,就出了一个陈府大小姐让皇上稍稍上了些心,可惜最后还是被抄了家,到让宫里盯着的松了口气。
杜薇想着前几世在宫里的种种,再看这参差碧瓦,斗拱飞檐,心里说不出的厌烦。在这金碧辉煌掩盖下的,是累累枯骨,是几世浮沉,她敬这皇城威严,又恨它困住自己的人,不过如今看得淡了,也都没了所谓。
徐凊儿一到宫里就满面不愉,徐二夫人万般教导的端庄神色也没端的住,就连来送礼的各宫下人都没给好脸色,吓得绿环和绿玉连忙上前塞礼周全,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绿环才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徐凊儿一指屋顶,冷笑道:“我怎么了?把个死过人的屋子分派给我住,真真是够晦气了!”
因着宁妃死得蹊跷,这寿昌宫也是长久的无人居住,所以徐凊儿一来就被挪进来这里,想必是遇着背后看她不顺的人了。
绿环看了那两个宫里给配的丫鬟一眼,急忙道:“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宁妃娘娘当初受到皇上的宠爱,一路顺当,这才封上了妃,住在这里是极好的福气。”又对着那两人微笑道:“我们家小姐念着家里人,这才多说了几句。”
徐凊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口:“是我一时想左了。”又问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个身量高些,面容粗糙地道:“回美人的话,奴婢叫挽香。”
徐凊儿没想到她这么个长相,居然叫这般风雅的名字,愣了愣才对另一个道:“你呢?你叫什么?”
另一个却是身材细长,面容娇俏,约莫十五六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伶俐叩头道:“奴婢兰舟。”
绿环给众人分了赏钱,徐凊儿端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按照徐二夫人交代地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惯常在宫里当差的,规矩什么的,也不用我多说了,反倒是我,要问你们些宫里的忌讳。“那两人慌忙跪下,连称不敢。
徐凊儿着意要立威,也不叫人起来,自顾自地喝茶,绿环适时地接口道:“咱们做奴才的,旁的先放在别处,这忠心是顶顶重要的。”她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杜薇,才接着道:“进了宫,咱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我比你们年长些,承蒙美人不嫌弃,在院里的时候常常做些规制的活儿,两位妹妹聪明,自然不会做些错事儿,不然罚起来,难免伤了情分,也失了体面,再者说来,只有美人过得好了,咱们做奴婢的也能跟着沾光,两位妹妹觉得如何?”
那两人自然跪下连连称是,徐凊儿对着绿环点了点头,又递出一封银子,笑道:“快起来,这丫头自小跟我长大,被惯出了幅事事都爱管的毛病。”她见两人接了,便微微笑道:“我自认不是小气之人,若是做得好了,赏是少不了的。”若是错了,罚自然也不会轻。
兰舟眼珠转了转,讨好笑道:“美人说的极是,您是个最慈悲不过的人,咱们做奴婢的自然也欢喜,自打几日前被分到这秾华院就早早儿地收拾好了,巴巴儿地盼着您来。”她见徐凊儿脸上微露出受用之色,却又强自忍着,心里暗暗叫了声好,继续道:“只是这院子虽小,奴婢们也不敢擅自分了,就先凑合了几晚,等着您来呢。”
徐凊儿刚来时已经看过这一进的小院,想了想便道:“绿环和绿玉去东厢的两边侧间儿,你们二人和绿翠并福宝,曹瑜住西厢,东厢的正房…就给绿枝好了。”福宝和曹瑜就是那两个内监的名字,东厢的正房是除了正房外最大的,而且宽敞亮堂,她想着杜薇要做绣活,还有那些绣架,布匹之类的也极占地方,所以便给她分了这么一间。
府里除来的都知道杜薇紧要,因此都无甚异议,挽香脸上倒也看不出表情来,倒是那兰舟眼底一急,转头看了杜薇一眼,躬身道:“美人,东厢奴婢到底熟悉些,不如就让奴婢暂住东厢吧,也好服侍您。”
东厢那边她一早就看上了,她曾经伺候过顺妃,自认比其他丫鬟高出一等,那个叫绿环是管事的,占个好位置也就罢了,那个锯嘴葫芦似的绿枝,凭什么拔了尖儿,独占了那般好的一个位置?而她就要和不三不四的太监阉奴挤在一起。
徐凊儿方才不过是面儿上情,听了她的反驳,抬手理了理鬓发,不悦道:“你哪里来那么多说法?自然是我怎么分你们怎么住。”
住哪儿不单单是个住的问题,更关系了身份体面,兰舟咬了咬下唇,怯怯道:“奴婢怎么敢?只是奴婢在宫里呆的日子久了,总比旁的人了解的多些,主子才一人一间呢,下人单间住有些不大合适。”
杜薇听了,转头看着兰舟,这人的性子还是这般,事事儿都要拔个尖儿,偏偏还没什么本事。果然徐凊儿脸色一冷,问杜薇道:“你怎么看?”
她转头对着徐凊儿道:“奴婢全听美人的,美人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
徐凊儿拍了下桌面,玉镯在案几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和着她的冷笑:“我倒是没想过,有人在我面前开口闭口规矩,果然是欺我年轻心软。”她转头看着绿环:“该怎么罚?”
绿环道:“回美人的话,掌嘴十个。”
徐凊儿冲兰舟扬了扬下巴:“听到了吗?还不动手?”
兰舟咬了咬下唇,抬起手重重扇在自己脸上,皮肉相击的‘啪啪’声格外在房室里格外沉闷,她不敢留力,一下又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早早都超过了十下,却不敢停。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徐凊儿才抬了抬手,拢了拢腕子上的镯子道:“停了吧。”她今儿个正想立威,兰舟就上赶着送上来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兰舟:“旁的我也不想多说,你自己多多琢磨,我今儿个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杜薇早就想走了,躬身第一个退出去,刚退出门外,就见绿环对兰舟道:“别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你那点子心思,旁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想要活得好,你得比别人强,却没得别人半分本事,还事事儿想着占尖儿,那便是给自己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