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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梧桐苑里虫儿的鸣叫声渐渐低微,仿佛随着沉沉夜色一并困顿起来。屋内秦蔓芸独自托腮坐在桌旁,拆开的信封和厚厚一叠信纸胡乱散在桌上已很久了,收信人却依然不敢去看。“唉”近乡情更怯,可能说的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叹口气,换个手继续托腮。北枝早已被她赶回去睡觉了,此时空荡的房间内自然无人应和她。
罢了,瞪着桌上的书信,秦蔓芸心一横,做好挨骂的准备。因此在拆开信后看见五六张十六开大小、白底红框的信纸上她爹洋洋洒洒满满当当的字时,她也只是略微瑟缩了下,就硬着头皮匆匆看下去了。透过那力透纸背的愤怒笔迹,她都能想象出她爹回信时那张一贯严肃的国字脸上眉头紧锁的不赞成表情了。拒绝继续想象她回家后的可能待遇,秦蔓芸又看起了她娘吴太太写的信,比起她爹,吴太太的信就简短得多,只写满了两张信纸,措辞也温柔的多。虽然开头也是一派忧虑和怪责,不过写到后面吴太太显然还是忍不住一颗牵肠挂肚的殷殷慈母心,信中的拳拳爱女之意总算让秦蔓芸饱受她爹来信摧残的心好受多了。絮絮叨叨了一些家中琐事,又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在通车后尽快回家。信尾她娘总算想起来要告诉她哥哥的下落,却只是一句“汝兄远渡重洋求学已一年余,一切安好”就一笔带过了。收尾之干净利落简直让秦蔓芸猝不及防。所以写信就是这点不好,不像现代的那些即时通信工具,哪里不清楚了还可以继续追问,而不用摧心挠肝眼巴巴等信在两地之间缓慢来回。
不过,秦蔓芸摩挲着信件末尾那一枚小小的私章印子,心中起了几分疑惑。这个印信形状普通,内有四个汉篆字,是为“美意延年”,虽可看出刻字人功力不俗,但离刻章大家明显还有些距离。这个印信特殊在于,这是她和哥哥两年半前合力制成送给吴太太的生辰礼物,印章的材料寿山石她来负责,刻字则由她哥负责。兄妹俩费了好大功夫才折腾出这么一块,吴太太收到时果然高兴的不得了,当即决定要把以前用惯的私章换下。只是坐在一旁的秦翰章秦老爷差点黑了脸没端稳手中茶盏,原因无他,秦老爷一看就知道,那印章的材料肯定是秦蔓芸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他书房偷偷拿的。别看小小一块,那可是寿山石中的上品田黄石,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且就算出得起钱那也是有价无市。秦老爷到手后宝贝得不得了,自己还没舍得拿来做印章呢,倒先被这俩小的拿去借花献佛了。再看那印章足足比原来的小了一圈,必定是做的时候被他们兄妹俩糟蹋掉了。秦老爷更是觉得头疼心口疼。为这,秦老爷好一阵子对着兄妹俩板着脸,吴太太知道后也是哭笑不得。
虽然时间过去已快三年了,回忆起这件事的秦蔓芸依然泛起掩不住的笑意。后来吴太太就把她带在身边,学习管家和交际事宜。秦蔓芸学的烦了,就会偷拿吴太太的印章,盖在她给哥哥写的内容奇奇怪怪的纸条后面,过不了几日,她哥就会来解救她,偷偷带她出去玩了。那是她和哥哥先前约定好的,凡是看到纸条末尾有这个小章的,都要按照特定的规则来读,这样拼读出来的才是字句真正的意思。这样就算纸条被秦老爷和吴太太看到,也只会以为是秦蔓芸又在古灵精怪的捉弄她哥。
只是现在从她娘寄来的信上看到这个印信,会是巧合吗?秦蔓芸心下犹豫着,指尖却是不由自主的在信上游走着,唇无声微动:“暂勿归家等”
暂勿归家,等兄前来。另吾之友不日将至。
这封信果然另有玄机!秦蔓芸明知现在屋内无人,窗门紧闭,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心口怦怦跳动不止。这真是哥哥要告诉她的吗?哥哥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写信明明白白告诉她?为什么爹和娘都催她尽快回家,哥哥却让她别回去?有太多太多的疑问纠缠在她的心头,秦蔓芸一时反而不知该先去解决哪个疑问。不经意的,秦蔓芸忽然想起端午那一夜,薛鸿霖领着一身湿透的她回到集合的码头,在焦急等候的众人围上来前,低声对她说的那一句奇怪的话。
风灯飘忽不定的光影里,薛鸿霖微微侧身望定她,神情晦涩不明,他说:“不要在薛家逗留太久。”还没等秦蔓芸听明白,薛鸿霖已转身走入涌来的人群中指挥起来,而秦蔓芸也被扑上来的北枝裹上了毯子送上了车里。那时她只以为薛鸿霖是在赶她走,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语气却分明不像嫌恶,这句话恐怕另有玄机。
桌上的茶水早已冷透,秦蔓芸也不介意,慢慢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入喉,冷意沿着胸腔一路渗进肚腹,一个模糊的猜测也慢慢在秦蔓芸脑海成型,只是她还无法完全确定。这看似对她友善无比的薛府,好像在慢慢露出隐藏或者说被她忽视的一面。
第二日一早,北枝推门进来打算唤醒秦蔓芸,却发现卧房床上空空如也。寻至书房,才看见秦蔓芸正在书桌边写信。窗外晨光熹微,晨风清朗,弱质芊芊的少女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北枝你来的正好,麻烦你等会儿帮我把信转交给罗副官吧。”北枝一叠声的应了,有些奇怪一向喜欢多睡会儿的秦蔓芸今日起得如此早,但看她神情并无异常也就很快把这个小疑惑抛到了脑后,又想起来时路过惜音苑的奇异见闻了:“秦小姐,早上惜音苑动静可大了,没吵着你吧?我听搬运的工人说,是在搬西洋来的乐器进去,名字怪得很,叫什么琵雅诺的。要我说,西洋人的东西就是怪,样子怪,名字更怪,偏偏大家都稀罕得不得了”秦蔓芸本来正在往信封里装着信,闻言奇道:“样子怪?琵雅诺?北枝你看到的那乐器长什么样子?”“隔得远,又蒙了块绒布,看外形好像是个方正的大家伙,怪笨重的,四五个工人一起抬着呢。”北枝讲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一笑促狭开口道,“秦小姐你不知道,我路过的时候,五姨太房里的丫鬟青釉正在同那些工人吵着呢,非要他们晚点再来搬,说是扰了五姨太清净。急的那帮一根筋的粗汉子满头汗,还是王管家赶来才消停。谁不知道五姨太的琉馨苑离惜音苑隔着十万八千里啊,也不知这威风是摆给谁看的。”北枝本就活泼爱说笑,兼之声音清脆,一个人也说的热闹,秦蔓芸却渐渐没在听了,她满脑子仍是那个大家伙乐器,听名字和形容,多半是钢琴吧。秦蔓芸渐渐想起了现代时家里的那一台没学过多久的立式钢琴和来到民国后趴在街角透过乐器店窗玻璃看见的那一台三角钢琴,心里有些怀念。也不知道惜音苑里的那台是谁买的,要是能去看一眼就好了。
许是太过惦记,用过早饭前去灵爽苑的路上,秦蔓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往惜音苑去了。北枝跟在后面也不提醒,反而笑眯眯的说:“我就知道秦小姐也好奇,我们站在苑门口看一眼也不会看坏什么啊,说不定是薛将军买来打算送你的呢那、那我岂不是破坏了薛将军的计划?”北枝一惊一乍的自言自语着,秦蔓芸听得不知如何作答,干脆大大方方的走进了惜音苑苑门。北枝起码前半句话说对了,无论如何她现在明面上都是薛府的客人,这点便利想必薛府还是会给的。
惜音苑原本便是专门建来用于给薛家的小一辈们专门学习器乐的地方,进了苑门正对着就是一栋三层仿西式设计的红砖楼,屋顶设计成了尖塔形,二层以上的房间都带有落地窗和铁艺栏杆的阳台,看起来雅致而浪漫。只不过自打薛家长女薛凌远嫁、长子薛泓璟战死后,剩下的薛鸿霖和薛沁都不是爱乐器的,因此很是空置了一段时间。先前秦蔓芸屡次路过时虽然注意到这座被绿油油的爬山虎包裹的古朴苑墙和里面的别致小楼,却因为一直苑门紧锁而不得其门而入。许是因为搬入了钢琴的关系,整座小楼都被重新打扫装饰了一遍。朝阳初升,映着蓝天白云,砖红色的尖顶小楼美得庄重而典雅。秦蔓芸在楼前驻足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二楼竟传来了钢琴琴键被按动的“叮咚”声,是那种仿似初学者的、试探般用一根手指随意按着的单调声音。秦蔓芸迟疑着伸手去推门,原来那看似紧闭的一楼大门竟是虚掩着的。北枝好似绕到小楼背后去了,秦蔓芸不知为何不想叫她。犹豫间,楼上的乐曲却陡然一变流畅了起来,动人心魄。原来刚才那人只是在调音吗?被乐曲吸引着,秦蔓芸推开大门,提着裙子走上了二楼。越是接近琴房,她越是放轻了步子,行云流水般的钢琴声包裹着她,也推着她走向那二楼尽头的琴房——风和阳光从敞开的阳台门中肆意穿堂入室,白纱窗帘和伸进阳台的青嫩枝叶一起在空中微微摇曳,坐在金色微尘里的异域青年背对着房门专注的弹奏着那一支她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他十指修长,脊背挺直而有力,仿佛正全身心的沉浸在旋律的海洋中。
出现在惜音苑小楼里的竟然是一个金发的西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