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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莫北在离我而去时会一再说“不如相忘于江湖”!而此刻的我,已是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无限悔恨地追忆流年似水。
三十年前,西域武林上有一对雌雄双煞,两人皆为雾影门的最高级杀手。传闻只要雌雄双煞一联手,纵然成名多年的前辈碰上他们,也只在败的份儿。而且他们行事心狠手辣,凡是与所杀之人有一关连无不命丧剑下,婴儿、妇孺、老人亦然。由于他们的行动未曾失败过,能见着他们的人都已身亡,形成了他们迷般的模样。众人闻其名恨不得饮其血,受到万夫所指。其臭名远播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而我,就是那雌雄双煞中的女煞——箫南,那个男煞,就是我身边的莫北。我在杀人后总是喜欢拉着箫北跑到集市中逛逛。欣赏人们谈起双煞时那恐惧的脸,这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混迹他们其中的那对俊美无比的如富家公子哥儿、富家小姐的兄妹,会是他们谈之色变的雌雄双煞。
值得一提的是,我跟莫北不是什么兄妹,我们是一对同命鸳鸯。三年前,我还只是雾影门里最低级的小杀手,一些大案子都没我的份。那时我就发誓我要做到最好,要当杀手就当最高级的。可是,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我不小心着了那人的道,一枚毒镖射中了我的肩膀。我奋力杀了那人之后也倒下了。之后莫北出现了。他救了我。本来雾影门的门规是,凡是门下弟子的真实身份被外人察觉,誓必杀了对方或自杀以保不泄露雾影门的秘密。可是我杀不了他。他的武功我望尘莫及。我也自杀不成。因为他不允许。
我弄不懂为什么。
像他武功盖世、身家清白、所谓行侠仗义的正道人物,为什么在得知我是恶名远昭的雾影门杀手后依然没有杀我,反而叹了口气后便放了我。他在离我而去时丢下一句话“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此后终生难忘。
那年我才十四岁。在别人眼中是个以杀人为乐、无恶不作的小魔头。
等我伤好后再次出任务时,我竟又见到了他。
那晚我以舞伶的身份混在拜寿的人群中,准备找机会来个一击即中。幸运的是。那猪头寿星看中了我,竟留下我侍寝。是的,我十四岁,但女孩子该有的,我一样不缺,而且更为出色。我长得容貌绝美,舞技超群,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重要的是,别的女孩子不会的,我也一样会。比如弄刀武剑。还有一颗无情的心。
就在那猪头想碰我的刹那,被我一剑毙命。
但令我失算的是:当我顺利逃出庄园来到外面的竹林时,天竟然忽然倾盆大雨,夹杂着行雷闪电。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在那个夜晚,我爹娘、三个姐姐、两个弟弟,全庄总共二十九个活生生的生命,全倒在血泊中。天上落下的雨成了洗刷罪恶的工具,地上流成了一条条的血河。我目睹了全庄人被杀的过程。我被奶妈藏在庭院中的竹丛中,亲眼看着疼惜我的爹娘在我面前倒下了,接着是我的姐姐们、弟弟、服侍我的春花秋月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躺下了。黑衣蒙面人手起刀落,一刀一条人命,干净利索。我睁大眼睛,嘴巴也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当我醒过神来的时候,黑衣人不见了。我慢慢地走出来。走过一具具往日熟悉如今已不能再言语的尸体,我麻木得作不出任何反应。天快亮了的时候,一个老人路过发现了我,并替我埋葬了全庄所有人之后,带走了我。
他就是雾影门的门主贺鹤,一个最神秘的人。
他收我为徒后,我便留在了雾影门,经他的严厉教导,我成了心狠手辣的杀手之一。当然,我最想做的就是找出当年的凶手,替我爹娘姐弟们报仇。
而那一夜的雷雨,成了我不可触及的伤痛。每每忆起,我便丧失理智,发狂发疯。
这晚的雷雨毫无例外地揭开了我最大的伤疤。
我疯狂地在竹林里挥剑乱砍,眼神涣散了无焦距,脚步零乱。突然我就这么地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见到的却是莫北安静的面容。
在他眼神的宠溺中,我忽然崩溃了。如一个孩童般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把我的童年,我十年来练武所受的艰辛,我背负的复仇大任以及我想成为雾影门最高级杀手的心愿,全部一吐为快。虽然我跟他才第二次见面。早在他第一次对我说——“不如相忘于江湖”时,我早把他当成了我最亲近的人。
在他的沉默中,我得到了最大的倾诉和安慰。
明知是两个迥异世界的人,我却把他当成了我最大的救赎,硬要拉他进我的世界里来。可见我的自私。而莫北,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爱,总之他默许了我所有不合理的要求,包括从此和我在一起。
才短短三年,我的武功在莫北的指导下进步神速,他根据我柔软的身段,为我独创了天女九式剑法,更千辛万苦求得一把蟠龙软剑给我防身。
雾影门的门规极其严厉,凡是上头指派下来的任务都必须不择手段完成,不成功便成仁是常有的事。莫北担心我的安全,在我每次出任务的时候总是跟在一旁保护我,所以我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才三年时间,我就由最低级的小杀手级级晋升,一直升到最高级的杀手。一时间,我跟莫北被称为雌雄双煞,封作雾影门的招牌杀手。可奇怪的是,门主贺鹤对不是本门中人的莫北却不见有任何异议,任由外人声称我们为雌雄双煞。
可是我知道莫北并不快乐。
不记得有多少个午夜,当我自梦中醒来,发现少了身畔的温暖,总是看到他站在透月的窗前。沐月的脸庞淡布着一层哀伤。我明白他是不希望我的双手再染上鲜血。这也难怪,出身名门正派的他,原本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侠义人士的作风,可是,他遇见的是我。一个愤世嫉俗的、认定天下人负她而誓言报复的小魔头。这或许是他的不幸吧。
无数次,他力劝我:
“南儿,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公道自在人心。为什么你不等时间让众人来知悉他们的错呢?偏激的手法只会让众人误解你,何苦来着?”
我的答案千年不变:
“等?等多久?三年?五年?五十年?还是要等到有罪的人作古后才来声讨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平白多给他们那么多时间让他们继续为非作歹,这对那些受冤的人公平吗?再说,我虽爱杀人,但也不是无原无故地杀呀?我所杀的都是些死有余辜的人,更何况你也在场,能枉死谁吗?”
莫北总是无言以对。
是的,我所杀的,都是些暗地里为非作歹、戴着伪善面具的双面人,尽管他们的恶行并未暴露在众人面前。可是我问心无愧。再问我千百次,我还是会用老办法来解决。再说了,我不做这行,怎么寻找杀害我全家的凶手?
我和莫北的感情还是很好。
在没有任务的日子里,我和他游山玩水,寄情于锦绣河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红枫林道、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泰山日出无不留下我们深情相拥的身影。那时的我们,情深眷恋连天上的仙人看了恐怕也眼红,我以为这种我想要的生活会一直陪我一生,有莫北的相随,可以一直幸福到老!
在我跟莫北一起后的第999次任务中,我失去了他。
那一天我奉命去杀前武林盟主的大弟子上官照。这个伪君子在众人眼中一直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可背地里却利用各种令人不齿的手段来拉拢高手,并建立了一个情报通道,专门挖人家的隐私来威胁对方为自己做事,不然就将对方的丑行公布天下,令对方身败名裂。江湖中人最注重的就是名声,就这一招令不少心高气傲的所谓高手就这样被他所利用,为他制造声势,成为本届最有希望的武林盟主候选人。
我生平就恨的就是这种伪善的小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上官照果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我本想趁他熟睡时来暗的,可谁知他的警惕极高,我的蟠龙软剑还没碰到他,他的眼睛就睁开了,并迅速的旁一闪,躲开了我来势汹汹的一招。
我一招不着,便转身就走。杀手的第一准则是—永远保持对自己最有利的形势!庄外的莫北早在等着他了。果然,他追出来了。不知是对自己的武功太过有信心,还是太看轻我这个武功平平的偷袭者,他并没有惊动庄内的人。
在庄外的树林里,是一场恶战。
按照一向的惯例,我没有让莫北插手,而是让他在一旁为我守着,预防有人出其不意地伤到我。
和刚才在庄内截然不同的是,我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展开了我战无不胜的天女九式。一招招看似平淡如水却处处隐藏杀机的招式,饶是前武林盟主的大弟子,一时间因摸不清我招式变化的上官照也不免手忙脚乱的,加上他使用的是劈开神斧,笨重有余,灵巧不足,我更是占尽了上风。
贵妃醉酒、西施捧心、貂禅拜月、昭君出塞名字好听但剑招凌厉逼得上官照再也顾不得脸面的问题,转身便想逃回庄内,但被莫北一招轻轻地挡了回来。看到还有一名比我还强有的后备在紧紧地睁住他,上官照更慌了。
突然,他猛地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想必是报信。我脸色一冷,援手一到,我们又得花多点功夫来拾后不划算,我决定给他致命一击。
我身形一变,变攻为守,持剑闭目缓缓转动,一时间破绽百出。上官照大喜,运尽十成的功力运刀向我劈来。刀锋来到我的头顶上面三寸时,他被我强大的内力给震飞了出去。直落在三丈以外的地方,口吐鲜血,肋骨怕是断了几根了。难得他还算得上一条汉子,硬撑着坐在地上动气疗伤。
我陷入了一片幻景中。在一大片樱花树林里,缤纷落红似血,我跟我的莫郎行走在一片美景中。他英俊尔雅地对着我微笑。我兴致勃勃地为他而起舞。风吹动着我的轻纱薄绢,乱红如嫣,碎碧流动,我的幸福流淌成一条河
许久许久,我终于停下手中的剑,回到现实中。
睁开眼,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只见遍地尸体,而且死状恐怖至极。他们全身都像被利刃划过,衣裳破成一条条,脸上手上凡是暴露出来的皮肤皆伤痕累累,有的被利刃割断喉咙而死;有的脑袋被削掉了一大半,露出白色的脑髓;有的断了四肢,只剩一个上身如一根弃掉的废柴
我一时呆若木鸡。
什么时候他们竟以如此可怖的死法死在这里?难道是莫北杀的?不像啊,他不是那么残忍的人。难道是我?我这么泯灭人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北站在远处沉痛地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我正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看出了他眼中的谴责。
我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怎么看起来全是我的错似的。
我陪着他默默地埋葬尸体。
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我们位于忏情谷的家里。沉默得令我几乎窒息。莫北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我背后,用双臂圈住我,对着我温声细语。他只是冷冷地、孤寂地站在窗前,望着远方不语。
我立在他身后,看着他人离我那么近,心却早已跟我相距遥远。我猛然觉得很害怕,这样子的莫北是我所陌生的,我从没看过他在我面前如此严肃,好像觉得了无生趣。
我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在我面前消失似的。
缓缓地,莫北开口了。
“箫南,我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你不能放下你的仇恨,放弃复仇?为什么你不能跟着我远走不再理会这一切恩恩怨怨?我的爱对你来说只是你用予复仇时最有利的棋子吗?”
我倒吸一口气。触电般地松了手。
“莫北,在你心目中,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你只是觉得我当你是棋子来利用?你把我的爱呢?置于何处?它就那么廉价吗?廉价得让你不惜诋毁我们双方的感情?”
见他沉默不语,我不禁恼羞成怒。
“莫北,虽然对于今天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可是你别忘了,如果那些人是我所杀的,用的可是你教我的武功。是天女九式里的最后一招‘天女散花’杀了他们的。这你无法否认了吧?”
闻言,莫北的身躯一僵。
片刻,他以我从未听过的伤痛语气说:“南南,我们非得伤害彼此吗?我承认是我不好,我不该教你天女九式剑法,我不该帮助你实现你那个高级杀手的愿望。用布满鲜血的手来感觉自己的生存,你不觉太血腥了吗?”
我的偏执在这时浮了头:“那当初杀害我全家的那些人有没有想过这些?我只知道血债血偿,在这么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惟有强者方能生存,弱肉强食的道理你比谁都懂,现在你来劝我放弃?那我这十三年来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莫北心灰意冷地道:“箫南,我以为我的爱最终可以感动你,让你放开心中的恨,我想我错了。这些年来,目睹你杀害那么多人而我却袖手旁观,相信上苍也难以原谅我。我决定了从此出家为我们的过往赎罪,南南,你保重吧。”
说完这一句,莫北绝然远去。
我没有阻拦他。爱情一旦游离,便再也回不到过去。
远远地,莫北的声音缥缈地传来:“箫南,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次是莫北最后一次对我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莫北离开我后,我没能脱离杀手这个圈子。毕竟雾影门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更何况门主贺鹤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因上官照的任务完成得好,我升为顶级杀手,已经很少任务需要用到我出手了,所以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寻找我的仇人。
只是我变了很多。开始学会对他人付出爱了。看到孤苦的百姓,我总默默在解囊相助,然后想起莫北对我的好,想起莫北对我说的那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
莫北离开我的第五年。
有一天我回雾影门的总部向门主也就是我的师傅贺鹤请安。
在师傅所居住的傲世轩门外,我听到了一个我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贺老大,真不愧是你,简直火眼金睛看出了箫南是一根好苗子。”
“那当然。要不然当初我为什么会不惜杀光她全家,让她为仇恨所蒙蔽,并为我所用呢?事实证明她确实不负我所望,这些年来为我们雾影门打下了不少根基,更和那个莫北创下了我们雾影门的最辉煌历史。她也还真笨,就这么让莫北跑了,要不是莫北曾教过她那门厉害的天女九式剑法,她哪能那么快坐上顶级杀手的位子?她可是我门创立百年来第一个坐上那位子的女人。”
“可是,老大,你不怕她知道你就是她的仇人来触你霉头吗?”
“去,谁怕谁?我还是她的师傅呢,她那武功哪比得上我?再说了,这事就你知我知,她怎么会知道?”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原来,我这十几年来为牛作马地替他杀人的,竟是我的仇人!原来,这十几年来我一直认贼作父!我恨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一脚踢开门,我手握蟠龙剑指着里面惊慌失措的两人:“今天,我要你为我全家二十九条人命付出血的代价!”
“别,别,谁说你父母是我杀的?再说这十几年我对你是不是视如已出?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二人还想狡辩。
我怒发冲冠地一招“貂禅拜月”送出,却被他们轻松地躲过了。接下来我所使出的每一招天女九式中的招式都被他们一一格住。我这才想起,这些年来,贺鹤以切搓武艺为名,骗我在他面前使过几次天女九式给他看。这老贼!好狡猾的心思。
于是我使出了我自创的剑法,势必将老贼血溅此地。
果然,贺鹤被这从未见过的怪异招式逼得步步后退。一边大喊:“小鬼,你这是什么剑法?为何从未见你用过?”
世上还没有人见过我的这剑法。它是在莫北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我一边心痛一边钻研出来的,费尽心血。它的名字叫做——伤心断肠剑!
我不答语,只是不断地以我最完美的姿态,最凌厉的杀招刺向那曾是我有眼无珠错认的师傅!
激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其间雾影门的各级杀手站着冷冷地望了一会儿就走开了。没有人帮任何人,因为没人愿意做赔本的生意,更因为门规。
终于,我使出了汇合我所有精华的那招“花好月圆”一剑刺穿了贺鹤的胸膛!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我强撑着割下贺鹤那颗死不瞑目的脏脑袋,蹒跚着离去。
自那一役后江湖中便不再出现雾影门顶级杀手箫南的踪影。
我隐居地充满我跟莫北回忆的忏情谷里,不再过那种快意恩仇的日子,每天寄情山水。我总是幻想着我的莫郎会再回来看我,与我共渡一生。虽然我早听说他在少林寺里出了家,法号“空空”!
然而我欲忘江湖,江湖却不曾忘我。
在我隐居的十几年时间里,不断有人找上站门来挑衅或复仇,我都设法一一躲开了。
第三十年,我突然听闻江湖上传言,说少林寺的空空禅师在前往忏情谷的途中遭人杀害,弃尸荒野!
我暗自疑惑,却仍忍不住跑出谷去看个明白。谁知因此而中了计。
我一人独战数百名所谓的正义人士,他们采用的是车轮战,一人倒下了,再换一人上,企图令我力竭再来个冷手捡热煎堆。
三天三夜后,我渐渐支持不下了,毕竟对方人数太多,力量也太强,又紧防着不让我逃脱,我的攻势逐渐慢了下来。
我全身沐血,手因握剑太久而累得发抖。我已经完全放弃了生还的希望。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因马上能杀掉我而兴奋的脸,我突然觉得好悲哀:是不是双手染满血腥的人注定也要死在别人的手里?难道这就是杀手的宿命?
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意识渐渐离我的躯体而出,我仿佛看到了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莫北,他就站在我面前,笑容令我迷醉。他伸出手,缓缓地对我说:
“南南,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