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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守贞哦。在她刚开始用懵懵懂懂的眼神看周围的世界时，娘说。
她觉得有点怪，这不象别的小朋友的母亲呼唤孩子的语气。
守贞哦。她上学的路上，娘追不上疯跑着的她，远远地喊。
她脸红了，同学们那嘲讽的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不敢回视，心里恨娘。
守贞哦。娘那初现皱纹的脸凑近来盯着她的眼。
她心里酸酸的，已经能理解半生不幸的娘。
守贞哦。病床上的娘声音微弱的说。
她想，也许是在唤她，也许是在重复着一生的诫言。
娘去了，娘的那句“守贞哦”却铭刻在了她的心上，一生也不曾忘记。
娘是在二十岁那年嫁到了洛臾坡的。
娘的家里是书香门第。娘的父亲是红旗镇镇长的书办（书办算不算个官职谁也不知道，大概相当于现在镇长的秘书吧），收入还不错。娘只有一个姐姐，比娘大三岁。娘从小被父母疼爱，有姐姐哄着，生活得无忧无虑。若不是姐姐十七岁时犯了镇规，滚了蒺藜，娘也不会吓出病。娘不吓出病，就嫁不到洛臾坡这个小山村的林家。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林家穷得叮当响，穷名响叮当。
红旗镇方圆百里有余，也算是个大镇子。虽已进入七十年代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还沿习着古老的传统。就连对于贞节操守，也还看得极重。滚蒺藜就是自古留传下来，对于不守贞节的女子的惩罚。蒺藜是一种分枝延蔓的小草，开黄色小花，结成比玉米粒稍小圆圆的蒺藜果，浑身是刺，象刺猬的样子。秋天果子成熟，被人们小心翼翼的采摘下来，收起备用。蒺藜草在红旗镇生长的极旺盛，因为这里的人对待蒺藜草是任其自然生长的。不象其他地方的人，见了就拔。蒺藜草的生命力又极强，今年是一棵，成熟蒺藜果被风吹得滚动开去，明年就有可能冒出十几棵来了。因而在红旗镇，随处可见蒺藜草。
娘的姐姐是在五岁时订的娃娃亲，男家是镇长的三儿子。小时候两个孩子都很可爱，倒也般配。后来，镇长的三儿子长到十五岁时，打群架被打成了植物人，姐姐的脸就阴了。再后来的日子，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红旗镇的规矩，女子十八就到了出嫁年龄。虽然镇长的儿子成了植物人，娘的父亲却要遵守村规不能毁婚。父亲叹息着劝女儿，这都是命呀。大妮儿，你的命不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爹多给你置办些嫁妆，明年，嫁了吧。
娘的姐姐垂着头，不作声。家规，父命不可违。
只是娘的姐姐，不肯认命。娘的姐姐，心里早有了自己喜欢的后生。只，不能说，也，不敢给人知道。
那个秋末的晚上，娘的姐姐和后生相约在场院的杨树下，商量远走高飞的事情。
不料，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躲在不远处杨树影里的，镇长的大儿子。
镇长老奸巨滑，早已看出娘的姐姐极不情愿。所以，一直派大儿子盯着呢。
得了报告的镇长，领着一干人，在出镇的路上堵住了娘的姐姐和后生。
任娘的母亲怎么哀求，镇长都不肯饶过。镇长恶狠狠的指挥着一干人，把后生打折了腿。把娘的姐姐的衣服脱光，绑起，扔进了高高吊起着铺满蒺藜的筐子。筐子被两个壮汉一推一荡，筐中娘的姐姐就一递一声的惨叫。娘在人群中哭得没了泪，吓得丢了魂。
镇长本来还想逼着娘的父亲把二女儿嫁给他的三儿子，可娘的姐姐第二天就跳井死了。娘也吓得痴呆了。镇长只得作罢。
痴呆了的娘，虽然依旧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子，却没有人愿娶她。直到娘二十三岁，娘的舅舅作媒，把娘嫁到了洛臾坡的林家。林家真是穷呀，娘嫁过来之前，茅屋的顶都是漏的。林家三兄弟，个个没成家。都挤在这三间破茅屋里。是娘的父亲出钱发送了林家病逝的老太太，林家感激得无以回报，这才让老大娶了痴呆的娘。
娘虽痴呆，却并不妨碍生育。自嫁进林家，一连气生了守贞和两个弟弟守节、守孝。三个孩子都活泼泼的，聪明可爱。在林家老大和娘的父亲商量给大女儿取名的时候，极少在父亲面前开口的痴呆的娘，忽然说，守贞哦。
娘的父亲心就一痛，眼泪差点滚下来。自从大女儿出事后，小女儿嘴里说的，就只是这三个字最多了。他抹一把皱纹堆垒的脸，就对林家老大说，叫守贞吧。
林家老大无所谓的点点头。当初娶这个痴呆的女人，不过是感恩，他心里哪愿意一辈子跟这样的女人相守？只是娘的父亲不但出钱安葬了他病逝的奶奶，还为林家修了所新茅屋。所以，他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娶了这个女人。
一个屋檐下过了十几年，林家老大没和娘说过多少话。他的心里苦啊。长大的守贞知道。
终于，痴呆的娘去了。结束了她悲苦的一生，也结束了那久久压在她心头的梦魇。
痴呆的娘活着的时候，娘的父亲出于对女儿的愧疚，一直接济林家。守贞和两个弟弟，因了外公的接济，才都上了学。
直到痴呆的娘去了，郁郁一生的林家老大在一个夜晚悄悄的离开了家。高中没毕业的守贞只好回到洛臾坡这个小山村，挑起了养家的重担，长姐比母，她努力照顾两个弟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子，肩膀太稚嫩了，这家的重任象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两个叔叔早都娶妻生子，也帮不了她许多。
守贞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默默的流泪。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颗星，也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何时陨落。
守贞的二婶就来劝守贞。妮儿，你一个人养家太苦了，要不，婶给你找个人家吧。有个男人帮扶着，你会轻松些。再说，你比你娘还漂亮呢，准能嫁个好人家的。
守贞不语。
二
守贞上学时，心里有个喜欢的男孩叫林凤鸣。林凤鸣是班里的班长，气质和长相都有点象歌星刘德华。
林凤鸣也喜欢这个全校最漂亮的校花。喜欢她窈窕的身姿，喜欢她如瀑的黑发，喜欢她闪闪如星的双眸。
两个人从未表白，但两颗心早已相通。
只是，林凤鸣已经考上了大学，将来有可能留在山外的大城市，他还会喜欢她吗？
守贞的心就象她此刻下意识扭着的衣角，皱皱的。二婶看她不说话，就起身走出去，在门口丢回一句，你好好地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守贞犹豫再三，给林凤鸣写了一封信。
林凤鸣接到信，告假跑了回来。
守贞，你不能听二婶的。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林凤鸣急了，抓住了守贞的手，逼问。
俺知道的。守贞羞羞的小声回道。她使劲儿，却抽不回那被紧握的手。感觉暖暖的，酥酥的。脸，烧烧的；心，甜甜的。
那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大学毕了业，或是接你出去，或是回洛臾坡来，咱们永远在一起。林凤鸣热切地说。
可，你不嫌弃俺么？不上大学，俺和你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的。守贞心里没底，声音也越低。
不会的，守贞。我保证，永远都不会！林凤鸣拥住守贞，想用吻来安慰她。
不能啊！守贞象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猛的跳开去。
守贞，原谅我一时忘情。林凤鸣也脸红了。他知道守贞家的事，也知道守贞是个纯真的好姑娘。
那我等你！小村口守贞送走了林凤鸣。
林凤鸣走了，却把他的誓言种在了守贞的心底。
守贞心里有了期盼，干活也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二婶再来讨回话，她就摇头。问得紧了，她说，婶，俺还小哩，过两年再说。
二婶就叹息，傻妮儿，等你尝到苦头就晚了呀。一墙之隔，二婶当然知道林凤鸣的到来和离去。
守贞不知道二婶所谓的苦头是什么。她的心里现在是甜甜的，有了牵挂自己的，自己也牵挂的人，这感觉比蜜还甜。
只是，她不知道，林凤鸣的保证没有永远。
大三的时候，同班的一个家境较好的女同学喜欢上了他，对他展开了凌厉的攻势。林凤鸣断然回绝，女同学以包他毕业分配到机关诱之。他知道这个包票是没有问题的，女同学的父亲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眼看着毕了业的师兄弟们为找工作急得眼珠发蓝，权衡再三，他终于投入了女同学的怀抱。
守贞知道的那天，是林凤鸣带了那女同学回乡的日子。那个日子如同恶梦一样，印在守贞的心上，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
那是一天傍晚。守贞刚从田里回来，肩上还背着一筐猪草。
林凤鸣和女同学手拉手走来，突然出现在守贞的眼里。
守贞愣了，呆了，傻了。锄头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都不觉得痛。
林凤鸣一眼看到守贞，也不自在起来，忙撒了女同学的手。
女同学长得不如守贞漂亮，脑子却冰雪聪明，立时知道了怎么回事。忙拉起林凤鸣的手撒娇，凤鸣，这是你同村的妹子吗？好漂亮呀，给我介绍一下好吗？
林凤鸣看到守贞的脸都白了，有点害怕，甩开女同学的手，近前问：守贞，你怎么啦？没事吧？
这一问，才把守贞的魂拉了回来。锄头也不拾，匆匆地跑开了。
守贞终于接受了二婶的安排，嫁给了当地最富有的林茂春。林茂春也曾经是守贞的同学，学习没有林凤鸣好，当然也没有林凤鸣那么帅气，只是他心里也偷偷地喜欢着守贞。林茂春的爹养貂发了财，成了红旗镇的百万富翁。林茂春这个独子，当然也成了镇子上女孩们眼里的“明星”林茂春的眼里却只有守贞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她漂亮，他还喜欢她的柔媚，她的娴静，特别是她的坚韧。一个女子，撑持起一个家，抚养两个弟弟，该是怎样的艰难？她在人前却能谈笑自若。这份坚韧不拔的精神和乐观的态度正是经商者最宝贵的。他希望将来守贞能在事业上给他帮助。
这一点，他如愿了。
守贞嫁给了他，虽不称心如愿，却恪守妇德妇道。在林茂春担负起守贞两个弟弟所需的学费生活费的同时，守贞也肩负起与丈夫同甘共苦的责任。
守贞真是个聪明的女子，进了养貂厂不久，就琢磨出些道道来。养貂是为了取貂皮，这就要求种貂一定要纯，才能保证貂皮的质量。守贞就和林茂春商量，进一些良种貂，养到同样的时间出售，价格上却高上几倍。在饲料上，也一改过去只求廉价的作法，而是要保证质优。价廉质次致使饲料能量、维生素、微量元素等缺乏引起幼貂死亡。再者，过去的养殖员不太注意卫生，六七月份后，天气干燥、炎热，中暑、肠炎成了养貂场的两大“杀手”守贞就建议在养殖棚周围植树绿化，既美化、清洁环境又可以遮荫、降温。在守贞的帮助下，林茂春的养貂厂飞速发展，利润成倍的翻翻。红旗镇上的人无不夸赞林茂春娶回了个女诸葛，女财神，羡慕得眼都红了。
林茂春乐得合不拢嘴。守贞本来就是他的至爱，这一下子更成了至宝，不知道怎么疼爱她才好。
守贞在林茂春的呵护与关爱里，渐渐的平复了伤口。丈夫的爱，让她温暖，让她快乐。回首从前，她都有点笑自己的幼稚。那时候，都年轻，谁能把握住青春的冲动呢？现在，守贞的心里，已经不再恨林凤鸣。
虽然守贞的一心扑在了养貂厂里，却没有忘记做姐姐的责任。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着两个弟弟。好在守节、守教两个弟弟都懂事，也争气，都考上了大学。经常回来看看姐姐，把一些从网上、书上看到的关于养貂的新技术新信息带给姐姐。这一来更是如虎添翼，养貂厂一时间蜚声全国，被评为全省的明星企业，林茂春和守贞被评为优秀企业家。
被请去做报告的那天，林凤鸣也坐在台下。
林凤鸣那当副市长的岳父，已经升任市长。守贞在电视里看到过他多次，也看到过偶尔跟随在他身侧的林凤鸣。他笑眯眯地握住林茂春的手，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听说漂亮的守贞是林茂春的贤内助，脸上笑意更深更浓，握守贞的手就更紧更重地摇了几摇，让守贞感觉怪怪的。
正当大会进行到发奖仪式的时候，会场中多了几个人。几个人向主席台走来，会场里的人开始骚动，小声的议论着。
市长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凑近他跟前说了句什么。市长愣在那里，脸色苍白，腿也哆嗦起来。
市长跟来人走了，这会也进行不下去，乱哄哄的散了。
守贞和林茂春没有回镇子，而是住进了市里的宾馆。
守贞，我去打听一下，看林凤鸣有没有事。毕竟是乡亲，要是有啥事，咱能帮的就帮他，行不？
守贞点头答应。她明白丈夫是顾惜着她的心情，又不好解释。其实她的心里对于林凤鸣，早已没有了爱恨。
是索赌、受赌数额巨大，市长已被双规。林凤鸣夫妻窝藏赃款，受贿的数额倒不大，所以只要积极退赃，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茂春回来气喘吁吁的告诉守贞。
茂春，我们回吧。守贞轻轻的说。
守贞，在咱的养貂厂评明星企业这件事上，林凤鸣帮着说过话。我怕你不高兴，就没告诉你。其实被评为明星企业也没啥，只是声誉好了，咱的企业也会越红火。我寻思着，咱拿出一部分钱来，帮林凤鸣补上凑不齐的赃款，你看行不？
守贞倚在丈夫的肩头，软语，我听你的。
华灯初上时林凤鸣来道谢，守贞和林茂春已经离开了宾馆。
问清他们去的方向，追出很远，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林凤鸣喃喃自语：守贞，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踽踽独行在灯影里，林凤鸣两泪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