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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真是个奇怪的动物,身圆而滑,体外分泌有一层令人恶心的涎液,一不留神就溜之大吉。终日里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淤泥中,以水生昆虫、藻类或一些腐殖质为食,拘谨、低调、狡猾。
可越是这样,反倒越是激起人们锲而不舍的好奇心和战斗欲。起先,人捕泥鳅大概是用原始的方法,涸泽而渔,掘地三尺;后来,人发现泥鳅是向往光明的,就采取了诱捕的方法,在黑夜里擎着灯光火把,用自制的钳子把泥鳅一条一条地从水底夹出来,人在这种充满情趣的活动中肯定是喜悦和欢畅的,丝毫也不会觉得这种手段有点阴险卑劣;再后来,人又发现泥鳅最难耐的是气闷,于是就在天气变化的时候乘泥鳅偷偷出来换气时用罗网捕之。人真是一种高明的动物,难怪现在泥鳅都有点物以稀为贵了。以前可不是这样。
上溯三十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我正当年少,以一种怀旧的眼光来看就够温情,何况是玫瑰色的童年,何况是泥鳅蓬勃得只需要你去捡,所以很值得炫耀。
那时候,我们乡村山清水秀,环境怡人。6、7月间,第一季稻收割,第二季稻将要下播时,正是捡泥鳅的好时机。后半晌,队长会特地跑来通知:“娃们,四斗丘捡泥鳅啰。”我们娃们是用不着出工的,但这是唯一一次当仁不让的主角。于是,非常郑重和踊跃,跟了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拿着脸盆、水桶、篾篓,浩浩荡荡,倾巢而出,那情景颇为壮观。生物学家们一定研究过,这种缺化肥少农药的稻田,正是泥鳅们生长的乐园。“四斗丘”的水田里,早就撒过了生石灰,泛滥成灾的泥鳅大多毙命于光秃秃的水田里,只等我们去捡。相传这是中唐时期一位叫刘贲的进士发明的。他当年教农民烧制生石灰,并用撒生石灰于水田的办法杀死危害禾苗的泥鳅,使农田稻谷获得丰收。娃们的加入,使田野充斥了一片欢声笑语,还有嘈杂的大呼小叫。那声音直冲云霄,一直到熏红了天边的云朵,惊飞了投林的倦鸟。
我本来不擅长捉鱼摸虾,大概是因为我有一次不小心穿了女人的鞋。这就有点像我们晚上不能手指月亮,否则就要被割耳朵。这些因果宿命在我们心目中奇怪而神圣,匪夷所思而又勿容怀疑。不过,我同样捡了半脸盆。我的伙伴们就不同,他们不屑于那些死翘翘的泥鳅,他们专找活的,挣扎的。他们说:“泥田靠里,水深阴凉处,脚痒痒的,踩牢,用手一捞就是。当然你是抓不住的。要不,看见气孔,手探进去,双手一捧就是。”我在捡的过程中,时时听到他们的叫声:“呵,一条大的!”“呵,又一条大的!”
这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听到儿歌“捉泥鳅”时,心里曾兀自发笑。“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那甜美的童音如今听来,竟感觉是一个稚嫩而暧昧的爱情故事,叫人追忆,叫人感伤。是呀,哪一次的捡泥鳅成了我的精华绝版呢?
泥鳅捡回后,自然是各家打牙祭。但那时,物质匮乏,泥鳅的烹饪大多不用油,文火干烤,然后撒上盐末。所以我特别不喜欢吃大的泥鳅,那肉焦不焦嫩不嫩,怪味。而父亲是满足的,他酌着小酒,还兴致勃勃地说:“来,给你个大的。”我却是不稀罕,光着脚丫通通通就跑远了。后来,我在一本ap案件中看到有一个高级的特务这样弄泥鳅:将泥鳅置于清水中饿漂三天,使其空腹,再放入凝固猪油中让其饱吃,然后将豆腐泥鳅入锅,慢慢升温,泥鳅纷纷钻入豆腐,焖至炸肚再添佐料。真是暴殄天物,阴险狡猾!
如今,我的父亲已是墓木久拱,而田园里的泥鳅也是芳踪难觅,捡泥鳅成了我一个儿时的梦,成了一个古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