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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过了开晚饭的时间,贡开宸和郭立明之间的谈话却还在进行中。白云宾馆一号小楼起居室外边的楼梯间里,灯光幽暗。焦来年一动不动地默坐在那个小圆桌前。桌上,荷叶状象牙色瓷烟缸里已塞满烟头。坐在这儿,能隐隐地听到里边说话的声音,但完全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两个女服务员送擦手毛巾和水果,还有一杯专为贡开宸新沏的茶。焦来年上前接过器物,请她们二位在门外等着,自己端着这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送进起居室。我们注意到,他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软皮手套,即便在抽烟时,也不脱下来。只是在往起居室里送东西时,他才摘下它们。送完东西,打发走了女服务员,在小圆桌前坐下前,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套戴了起来。当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个军人姿态坐下来以前,他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烟缸。又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为了不打扰起居室里的谈话,他向远处稍稍走了两步,才接听手机,然后,他拿着手机,很快向起居室走去。
一见焦来年神色匆匆,拿着手机走进,郭立明当然懂得焦秘书有急事、大事要向贡书记汇报。不是急事、大事,当秘书的绝不会来打断这样的谈话的。这个规矩,他懂z于是,他马上主动站起,问:“我上外头等一会儿?”得到默许后,他乖巧地走了。
焦来年马上关上门,然后,一边把手机交给贡开宸,一边报告道:“邱省长的电话。他说我国驻德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刚打了个电话到省经贸委,说德国方面对那个坑口电厂的投资好像又有所动摇了。”
贡开宸眉毛一耸,说了声:“哦?”忙接过手机。
焦来年把手机交给贡开宸后,去揭开贡开宸的茶杯盖,看了看,见茶杯里的水还不少,水果一个没动,只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轻轻地盖上茶杯盖,捡起用过的小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门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视地坐在小沙发上,此刻见焦来年走来,忙站起。焦来年和气地指指小沙发,说:“你坐。你坐。”郭立明犹豫着,仍站着。焦来年低声说:“坐嘛。坐。”郭立明这才坐下。而后,两人都不说话。郭立明只是惭愧地低着头。焦来年则脸部毫无表情地下意识地摩娑着他那双戴着软皮手套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忙站起。贡开宸拿眼睛膘了焦来年一眼。焦来年忙知会地跟着贡开走走进起居室,并立即关上门。外面的楼梯间里只剩郭立明一个人了。他依然站着,神色有点凄惶,也许这时他更感到了自己处境的悲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
贡开宸把手机交还给焦来年,神情显得特别沉重:德国方面又变卦了,不准备把这三个多亿美金投在大山子了焦来年问:“为什么?”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还不清楚你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来年问:“已经谈完了?”
贡开宸摇摇头:“先谈到这儿吧。告诉他,尽快把今天跟我谈的情况写个文字的东西,直接交给你。你给省党校的领导打个电话,替他请两天假,就说省里要让他帮着修改一个材料。要得挺急。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这时,焦来年手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焦来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说:“是马扬打来的。”贡开宸说:“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国方面的坏消息了。”焦来年忙接听手机,果不其然,马扬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贡开宸。贡开宸接过手机,告诉马扬:“我已经知道这情况了。你马上过来,一起研究一下这个情况。”焦来年在一旁悄悄提醒道:“您还没吃晚饭哩。让他明天上午过来吧?”贡开宸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焦来年忙不做声了。但焦来年的这句话,还是让马扬听到了,他立即说:“焦秘书说得对,我还是明天上午再过您那儿去吧。”
贡开宸立即打断他的话:“磨赠啥?马上过来!”放下手机后,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拨通马扬电话说道:“马扬,刚才忘了一件事。你来的时候,把你们那个工程院院士带着。让他带几套换洗衣服,把护照也带着。他应该有护照吧?跟他说,我请他出一趟差。急差。”
听焦来年告诉他,贡书记有急事要处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郭立明多少有些失落,凄凉。他隐约地觉到,今天这一回面见贡书记,说不定就是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回。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跟贡书记说,许多情况没澄清,许多误会没消除,许多保证没表达,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对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恋眷念无法一笔勾销他控制住在自己心中一时间黏黏地漫散开的惆怅,经稍许的犹豫之后,壮起胆子试探着问:“我能跟贡书记最后再说一句话吗?”
焦来年没做声。
郭立明恳切地看着焦来年。
焦来年仍不表示任何态度。于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为止”了,只得说道:“那就走吧。谢谢。”
下了楼,走到那辆红旗车前,郭立明发现焦秘书不只是要送他到楼下,还要开车送他回党校,便惶惶地说:“我自己坐公交车回”焦来年默默地笑了笑,伸手去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用眼神示意他上车。
其实贡开宸并没有要求焦来年亲自送郭立明回党校。但看着这位年轻的“同行”今天的境遇,焦来年极为感触。能被允许在政治生活的高层“走动”的确享有普通境地所不可能享有的种种难以用数字来标识的待遇和心理的自如,它也的确广为众人艳羡,甚至猜忌。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重负,一般人又何尝能体会其中一二呢?在这样的人生操作状态下,将始终面对历史的复审和由社会各种矛盾构筑起的全部网络的过滤,稍一不慎,又何止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哦。焦来年最近大致了解了一点郭立明“问题”的“真相”他觉得事情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假如郭是别的部门别的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他也会因此受到一定的处分,但惩戒绝不会如此严重,更不会因此而失去这份工作。但是,在这样一个核心层里,他的行为的确犯了大忌,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为他感到惋惜。他希望他最终能振作。但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谈。因为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处在他这种敏感工作岗位上,没有得到授权,是绝对不能“自作主张”的。因为,你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你的职责,只是为领导服务
红旗车平稳地驶到党校对门的马路边停了下来。郭立明不知道此时该不该主动去跟这位焦秘书握一下手,他犹豫着,迟疑着,最后只说了声:“谢谢”
焦来年说了声:“走好。”
郭立明低下头又重复了声:“谢谢。”
焦来年不说话了,只是含意不清地点了点头。郭立明又迟疑了一下,下车了。这时,焦来年突然伸出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直伸到郭立明面前,停住。一刹那间,郭立明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位大哥模样的焦秘书此刻为什么要向他伸过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去握这只手呢,还是应该回避这似乎是善意的表示。他抬起头去看他,他在焦来年那张沧桑的瘦削的黝黑的脸上,看到一种特别复杂的神情,很难说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惋惜,或是一种责备或鼓励。但那副老练的目光里却明确无误地闪现出一种至诚的善意和由衷的鼓励。
郭立明的心被震动了,同时也烈烈地酸涩起来,他忙伸出双手,仿佛抱住一个终于落到自己面前的救生圈似的,用力地握住了那只黑皮手套,然后,又赶紧松开,快快地下了车,向校门口走去。他越走越快,因为这时候,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角涌出,大颗大颗地,滚烫地,悔恨不已地淌出。焦来年这时则感慨万千地注视着郭立明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进党校大门,而后默默地靠坐在驾驶椅背上,让自己喘过一口气来,这才去发动着车子,回省委大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