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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月光是那么的昏暗,孤独地耸立在地平线上的那棵老树却又是那么的遥远。它们俯瞰着袒露在旷野里的那些露天大坑,同时也俯瞰着杂树林里的鸟窝。鸟窝里有一只大鸟警觉地守护着身下的一窝小鸟。它们一起等待着最早的那一层毛茸茸的寒霜,把秋天送走
到凌晨时,小可终于把这一包材料都读完了。东方泛出的最初那一片晨光已经开始把周围一些老屋的人字形的屋脊和高低不等的楼群、树丛从青黑色的天幕背景中勾勒出来。露天大坑旁,几只野狗怔怔地注视着东方那越来越明显的地平线。她是躲在小储藏室里,点着蜡烛,读完这些材料的。母亲一直守候在储藏室的门口,靠门框席地而坐,头深深地垂到胸前,一直在轻轻地打着呼,过一会儿惊醒一下,擦擦不自觉间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找来件厚呢子大衣替女儿披上,或者替女儿热上一杯牛奶,然后继续在门框旁打她的呼去。读完最后一页,母亲仍在睡着。蜡烛已剩无几。烛光最后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灭了。
小储藏室重新陷入一种黏稠的黑暗中。小可好像被一种巨大的意外所震呆,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突然,她放下双手,并重重地拍击了一下桌面,并猛地一下站起。母亲被惊醒。她怔怔地盯住女儿。女儿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激愤之中。她在小小的储藏室中来回走动;往前两步,急转身,往后再走两步,再急转身此刻的言小可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既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身旁还有什么人,她只想发泄胸中积攒的郁闷,她想大声叫喊:“畜生混蛋这帮畜生、混蛋他妈的畜生。混蛋”
妈妈有点害怕了。言小可终于大叫了一声:“畜生!他们居然这么糟践大伙的血汗钱!”拿起材料就向门外冲去。来不及站起来的老伴——也因为在门旁席地而坐了这么长时间,腿脚完全麻木了的缘故,她只能就势一下扑过去抱住女儿的双腿。
言小可流着眼泪,叫道:“我去告他们!”
妈妈倒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女儿的腿,哀求道:“你上哪去告?你能去告谁?”
“我上公安我上法院、检察院我上开发区党委,我上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我上北京!”
“他们认识你是谁啊?!”
“我有爸留下的这材料!”
“有材料就说得清楚了?女儿啊,这材料在你爸手里捂了这么些年,你不想想,为什么”
“不,我不信,中国就没有一处地方是能让我们老百姓说理的!”言小可一边叫喊着,一边却颓然地跌靠在门框上,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那天,同学们都觉得,平日里如此温顺可爱却又健康清新的言老师莫名其妙地“病”了。她脸色发黄,眼圈还有点发黑。
“晦,她怎么了,会不会是‘老朋友’来了?menses。”夏菲菲轻轻地捅了一下坐在她前排位置上的马小扬,低声问道。“你管那么多!”马小扬正收拾自己的参考书。高中学生必备的各科参考书,已经在课桌上堆垒成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墙”了。
‘嘘她过来了“一会儿,夏菲菲又低声提醒道。马小扬忙抬头去看。果不其然,言小可夹着教具正向她俩走来。”马小扬,一会儿,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言老师冷冷地说道。
言老师提出,要马小扬带她去见她的爸爸。但马小扬断然拒绝了。
‘你拒绝了?我的天。你太残酷了。简直是无比残酷。无比愚蠢。你没见她今天一脸的病容吗?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重大的事,走投无路了,才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你居然拒绝了。太残酷了!无比残酷!“夏菲菲惊呼。”可我跟我爸发过血誓,绝对不再带其他任何人到他跟前办什么事。他不允许!“比较起来,马小扬的性格更理性化一些。此时,她无奈地跟菲菲解释。”可那,你也太残酷了。言老师平时对我们多好“”那你能让我怎么办?我不能再违背我自己的诺言。你不知道,我老爸办事特认真“”得了吧。现在当官的,没几个是认真的。“”你们根本不了解“”stop。stop。别争论了。跟你争论这问题,完全无意义。反正你今天完全是无比残酷。哎,她没跟你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见你老爸的?“”那她怎么可能跟我说?看那模样,那事还挺严重。你瞧,昨天她还好好的,这一晚上,全蔫了,跟个让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简直都没个人样儿了“”唉,成年人的世界啊,完全复杂,无比复杂。“
在回家的路上,马小扬推着夏菲菲的轮椅。夏菲菲怀里抱着两人的书包。
夏菲菲告诉马小扬,她跟她妈很快要离开大山子了。她们先回省城“然后可能去英国找了个有钱的继父。有钱真好。你怎么不说话?继父原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弟。他说他掏钱,让我在省城美术馆办一个个展。据说这是我省有史以来举办的第一个中学生个人画展。到时候你会来看我的画展吗?”
马小扬撇撇嘴:“也许吧”
夏菲菲回头看她:“什么叫也许?是也许去,还是也许不去?你别太残酷哦!”马小扬默默一笑:“也许吧”
夏菲菲不说话了。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过了一会儿,马小扬说道“你听了,别又觉得太残酷。昨天,教务处的谢老师找我。你猜,她跟我谈什么来着?入党问题。”
夏菲菲果然叫了起来:“什么?动员你入党?真的别太残酷哦!”马小扬轻轻推了菲菲一把:“你嚷啥呢?谢老师说,市教委有这样的意图,今年要在高中生里发展一批共产党员。她说,这是大山子市有史以来在中学生里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她让我跟你说一下,让我俩一起再联络几个人,先组织一个党章学习小组”
夏菲菲笑道:“他们行动晚了。我这就要‘投奔’资本主义去了。让他们去找你吧。在咱们学校的学生中间发展第一批中共党员,找你,理所当然啊。”
马小扬脸微微一红:“说什么屁话!”
夏菲菲回转身来,朝小扬脸上轻轻一戳,笑道:“装什么傻呀。你爸是共产党的高官,你当然的,就该是”
马小扬没等菲菲说完,特别不高兴地呵斥道:“住嘴!”
夏菲菲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了,怎么了家传渊源嘛,挺正常的”
马小扬却狠狠地瞪了菲菲一眼,从菲菲怀里夺过自己的书包,扔开轮椅,独自向前快步走了。夏菲菲忙叫道:“嗨,你不管我了?你这个残忍的孩子!”
马小扬上学校大门口的存车棚里取了自己那辆“捷特曼”女车,一路绷着脸骑回家,刚拐进自家那被一圈大树围起的院子,猛然看见有两个女客人先自己走上了自家的楼梯。一瞥之间,她觉得这二人像是学校的老师,其中一位还就是正在“开导”她入党的谢老师。她忙跳下车,一闪身,藏到一棵大树的后头。等两位老师进了妈妈的房间,才赶快推起车,一下窜进院,提着一口气,蹑手蹑脚溜进自己房间,再把门轻轻关上,放下书包,爬上床,拿起一本卡通画报看着。看着看着,还真有点困了,又想听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个“沃克曼”这才想起,昨晚做功课时听歌,让妈“没收‘后,放在她房间里了。于是沮丧半天,又不甘心马上去做功课,正无聊得无计可施,恨不得去头撞南墙之时,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就停在她房门口了。她的心一阵扑腾,立即掀开被子,拱了进去。这时门开了。是妈妈。而且就她一人。
“回来了?你学校的老师来了”黄群大声问。马小扬忙冲过去,先把房门关上,然后做着各种各样恳求的手势,让妈妈小点声说话:“嘘嘘”黄群白她一眼:“干吗呢?她们就是来找你的嘛。那个谢老师说,她是你们学校党总支书记。是吗?”马小扬见妈妈依然什么都不顾地用她那尖亮嗓门嚷嚷,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轻点轻点求你了”“别跟我这儿装神弄鬼的!你瞧你,鞋都不脱就上床,越来越没样子了!老师来家访,想了解一下家庭和你本人对入党问题有什么看法。”马小扬忙问:“你没跟她们说我回家了吧”“我只说我过来看看。谁知道你到底回没回家。”马小扬立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那赶紧去,告诉她们我没回哩”“你摆啥谱?学校党总支书记亲自找上门来,你不见一见?”马小扬开始撒娇:“求您了我在这儿多背五十个英语单词,多做二十道数学题,还不行吗?求您了”
在如此重大的原则问题前“哀求苦恼”“百般无赖”“软磨硬泡”对黄群都是不会起作用的。对待女儿入党的问题,可以说比当年她自己入党还重视。重视一百倍。于是,在所有的“伎俩”都被全面“戳穿”一一“识破”重重“粉碎”以后,小扬只得乖乖地跟着妈妈去隔壁房间面见谢书记。
这晚上,马扬一回到家,就觉出家里又出什么事了。要没事,黄群这时候早就睡了,不睡的话,也一定早洗漱停当,在床上翻看她喜欢看的家庭类妇女类杂志,房间里也一定只会亮着一盏半明半暗雕花钢座重彩玻璃碎花拼贴罩子的台灯,让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特别温馨恬静的气氛,并且在通卫生间的门旁椅子上放好了他洗澡时要换用的内衣内裤,而在卧室的沙发上还会放上一套根据不同季节替换成不同质地的睡衣睡裤——洗完热水澡,他一般还要在沙发上稍稍地坐一会儿,爽一爽还在出着汗的身子,并就着热牛奶,把睡前要服用的药片药丸一一吞下;一般情况下,他还会给几个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分别打上一两个电话。(比如最近他派出两个小组去北京上海和山西、贵州等地咨询、考察建设能源基地的相关问题。他每天都要和这两个小组的负责人通话,了解进度,掌握情况。)黄群也会把她在家接到的跟他有关的电话记录逐一拿给他过目。一切平安的话,他才回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轻松的书(绝对是“随便”不加选择,抓到哪本就是哪本)读上两页,如果还清醒着,就挣扎着去关灯,如果已经不清醒了,那只能一撒手,爱怎么着怎么着了,哪还顾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哦但今天,了不得,他一进门,房间里灯火通明,完全跟决战前夕的总指挥部一般,黄群不仅盛装在身,且愁容满面!哪里还有什么内衣内裤、睡衣睡裤,连平时里雷打不动的那杯热牛奶这会儿还在冰箱里凉着哩!(事实一再证明,当了母亲的女人,永远是孩子第一,丈夫第二。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正在、而且永远会面对的不可解的“难题”)
“你是不是也该找个时间跟你那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黄群痛苦万状地说道。“怎么了?”马扬一怔,随即又忍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因为黄群的神情实在是太严肃太严峻,又太严重了。黄群站了起来:“笑!今天,她们学校的党总支书记来家访,说,学校已经把她列入组织发展的重点培养对象,她都不理人家那个茬儿。你说你这个副省级的开发区党委书记怎么当的?!”马扬笑了笑,一边解领带,脱皮鞋,一边问:“哦?真有此事?臭丫头,反了她了!”黄群取了双皮拖鞋“啪”的一声扔在马扬跟前,依然气不打一处来地嗔责道:“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宠女儿的!”马扬无奈了,摊开双手,笑了笑道:“喂喂喂,我的黄造反派同志,你今天到底是要跟女儿做斗争呢,还是要跟她老爸作斗争?”
黄群一咬牙,啐道:“哼,全不是好东西!”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扑一声,乐了。
不大一会儿,马扬换上拖鞋,喝口热茶,稍稍歇过一口气来,又从黄群那儿进一步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去找小扬。
马小扬居然还没睡,似乎料到晚上还会有一场舌战要进行,此刻正在床上盘腿坐着,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头。
其实小女孩这时只是在思考下午老师走了后,跟妈妈争论过的那个问题。当时她问黄群:“妈,您说,人一生有命运这东西吗?”黄群答道:“有啊。但唯物主义者有唯物主义者的命运观。唯心主义者有唯心主义者的命运观”马小扬就不爱听妈妈一张嘴就“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哎哟。您又来了。能跟我说一点新东西吗?”黄群一听火了:“什么新东西旧东西?说后现代,新鲜?中国离现代化还有十万八千里哩,谈什么后现代?!纯粹一帮人吃饱了撑的,在蒙你们这帮小年轻哩,给我好好想想自己的入党问题吧!”
马小扬一听,立即拿起书包就向自己卧室走去。黄群忙呵斥:“你什么态度?!给我站住!”
但当时马小扬怎么也站不住,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听到走廊里响起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小扬立即拉灭了灯,钻进被窝。她突然觉得,要跟爸爸争论这个“入党问题”难度就太大了,还是回避的好。于是由着两位“老人”在外头敲门,她只是不理睬。心急的黄群想直接推门进屋,却被马扬拦住了。女儿毕竟长大了嘛,跟她来硬的肯定不行。耳光只能打在脸上伤在心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马扬隔着门板说道:“困了,就睡吧,小扬,我和妈妈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天要出一趟差,去德国,谈那个坑口电厂的事;还得去一趟冰岛,去考察那儿的地热发电厂。大概得一个来月才能回来。想让我带点什么外国玩意儿?”
爸要出差?小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怕这又是个“烟幕弹”后头说不准还有只“大灰狼”等着哩,于是赶紧命令自己闭上眼睛,继续保持“高贵”而“矜持”的沉默。马扬也只有剩下叹气的份儿了,向黄群挥了挥手,无奈地命令“撤”
一早,车来接马扬。打点整齐的他,在黄群陪同下,再次走到小扬房门前,再次轻轻地敲门。房间里依然不作反应。黄群有些恼火了,用力敲了两下门,呵斥道:“小扬,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爸要走了!”房间里还是没反应。黄群又用力敲了一下门。
马扬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不明白小扬是怎么一个心理状态,但他相信,女儿已经十七周岁了,不会平白无故地表现出这样一种“逆反心态”便忙示意黄群,让她别发火,而后又对着门板说了声:“爸走了。到德国再给你写信。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听妈妈的话。啊?”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等汽车缓缓启动,马扬一面跟黄群招手,一面又侧过脸去向楼上女儿的窗户瞟了一眼。
窗户里仍没半点动静。马扬真的有点失望了,甚至多少有一点怨尤,无奈地叹了口气。汽车在煤渣路上多少有些颠簸地驶去。一时间,车速还提不起来,只能那么慢慢地颠着。路旁的小林子里也不时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被惊出。大约开出几十米吧,马扬突然看到路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子旁站着一个女孩。他一愣,因为他觉得这女孩很像小扬。他忙叫停车。那女孩看到汽车停下了,便颇为激动地向汽车跑来。马扬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小扬。
马扬忙下车,迎过去,笑道:“傻丫头,站这儿干什么!”见小扬还是赶出来送他了,而且采取了她自己的方式,马扬一扫心头的阴云,极高兴地拨拉了下小扬的头,又说道:“赶紧回家去。瞧你,穿那么单薄,小心着凉!”小扬不无尴尬地低下头去笑了笑,但浑身一直在微微地颤栗着。马扬忙问:“怎么了?冷?”小扬低低地说了声:“没什么”便把一小包东西塞给马扬,扭头就往家里跑去了。
马扬打开那样东西看,居然是一套崭新的刮胡子工具。
车到机关楼前,马扬看到在楼门前空场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奥迪a6。“省里来人了?”进了办公室,马扬问了秘书。了秘书说:“没有。”“那辆奥迪a6是怎么一回事?”马扬又问。丁秘书说:“不太清楚。一早,就杜老板来了。可能是他的吧。”马扬笑笑道:“又买一辆新车。这家伙!其他同志都到齐了!”马扬说的其他同志,是指今天跟他一起出国考察的人。丁秘书答道:“差不太多了,都在那边大会议室等着哩。哦,刚才,焦秘书打电话来找您。”这时,值班室的同志送来昨晚来电记录。马扬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焦秘书?什么事?‘”“没说。他说他一会儿还会打电话来。”’他知道我今天要出国吗!“”知道。他说贡书记让他务必赶在您去机场前找到您。“
听说是贡书记在找他,马扬忙抬起头,吩咐道:“那你赶紧主动打电话找他,就说,我已经到机关了。接通电话,就来叫我。”说着去大会议室看望那些已经先他到达的考察团成员。
考察团成员中,有赵长林,也有杜光华。马扬刚走进会议室,杜光华就把他拉出会议室。“看到机关楼前那辆奥迪a6了吗?”杜光华笑着问道。马扬笑道:“看到了。你小子牛啊”杜光华哈哈一笑道:“牛啥牛。给你的。”马扬故意做出一副警觉的样子,说道:“想干吗哪?你!”杜光华笑道:“别紧张,就怕你没事找事,又去骑自行车玩,让人用板砖再拍了你。”马扬不以为然地“嗨”了一声。杜光华忙说:“你可别‘嗨’!我可是在你大山子投了不少钱的。我得为自己这一笔笔高额投资着想,不能再让别人在你脑袋上随便戳窟窿玩。”马扬哈哈大笑一声道:“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杜光华有点得意地说道:“所以,给你一辆车,就是在给我的投资上保险,绝对没别的用意。”马扬故意叹口气道:“可惜啊。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用不成啊。开发区纪委有规定,收到一百元以上的礼品,都得上交。”杜光华满不凛地说道:“操,别跟我说那个!你那纪委书记还不是你任命的,在你领导下工作?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你?”马扬哈哈大笑:“光华老弟,你真可爱。你以为我这儿是青洪帮呢?”杜光华忙说:“马老哥,那怎么着,我给你们那个纪委捐一笔钱,让他们给您买辆车。您可真不能再心血来潮就去骑什么自行车,跟我们大伙开这种低级玩笑!你说一辆车说死了,才多少钱?你这颗脑袋又值多少钱?”马扬笑笑,说道:“谢谢啦,老弟。谢谢啦车的问题就别扯了。开发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说说你那几个投资项目最近的进展情况吧”
这时,丁秘书走来,告诉马扬,焦秘书那边接通了。马扬赶紧去接电话,临走前,笑着跟杜光华说道:“杜老板,放心吧。谁要再想在我马扬脑袋上凿窟窿玩,没那么容易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还放低了声音,凑到杜光华的耳朵跟前,说道:“省公安厅奉省委一把手之命,派专人保护我这颗脑袋。再说,省委也做了个决定,根据大山子当前的治安情况,不许我再骑自行车。别人的话我可以不听,省委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说呢?”
马扬一走出大会议室,丁秘书就匆匆告诉他:“我刚才问了一下焦秘书,那意思好像是说,贡书记让您暂时别去机场了”“什么叫暂时别去机场?暂时别去,我还去不去德国了?我还是这个考察团的团长哩。”马扬一惊,忙赶到办公室,拿起电话。焦秘书果然让他“别考虑考察团的问题了。省里临时决定另外选个领导当团长。贡书记说,十万火急,让您马上赶到省里来,好像中组部来了个考察组,要找您谈话”
“中组部的同志上午十一点的那班飞机到。已经安排了你跟他们下午见面。”待马扬风风火火赶到省委大楼,走进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单刀直入对他这么宣布。马扬显然一直还没别过这个劲儿来,忙申诉道:“这次去德国冰岛谈判、考察,非同小可,牵涉到最后能不能和德方最后签协议扫清最后一些障碍;也牵涉到下一步开发大山子地区地热能源的问题,牵涉到今后能不能实现您的那个设想:把大山子改造成我国一个新兴能源基地的问题牵涉到能不能在未来二十年内,在大山子建起一个我们k省新的支柱产业,一个重要的经济增长点。”
贡开宸摊开双手道:“中组部要找你,那怎么办?拒绝他们的考察?”
马扬着急地说道:“什么事非凑这会儿来考察嘛?推个十天半月,我就从外边回来了嘛”
贡开宸笑嗔道:“你瞧瞧你这个马扬,让人家中组部推迟考察。你是谁?你就不能改变你的安排,去适应中组部的要求?非得你去德国才成?没你马扬,天就得塌了?地球就不转了?树就不绿了?馒头也蒸不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中央可能要调你去外省担任省委副书记。”贡开宸突然这么说道。
马扬一下愣住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贡开宸这才放缓了口气和语速解释道:“这件事,实际上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想把你留在k省。但他们的意思还是要你换一个地儿”马扬仍愣怔着:“让我当省委副书记不行吧”贡开宸笑道:“行了,别跟我假惺惺的了。”马扬忙辩解:“贡书记”贡开宸立即举起一只大手,制止马扬继续往下说,提议道:“还是来说一说,你打算怎么跟中组部的同志谈这个问题?”“我?我能怎么说?我现在一心一意还想着怎么带团出国考察,把老外的美金搞到手,实现您那个把大山子搞成中国最大的能源材料基地的设想哩。”贡开宸冷冷地:“现实一点,说现在这档子事。”马扬惶惶地:“现在现在您让我怎么说”
贡开宸略带一些嘲谑意味地说道:“马扬同志,还不至于如此吧,一听说要去当省委副书记,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连凑合两句假话来填补一下,都不会了?不至于吧?”听贡开宸居然这么“挖苦”自己,马扬真有点急了,忙说:“贡书记,您您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我现在真的”“好了好了,别跟我真的假的了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贡开宸继续“刺激”他。这倒让马扬一下感觉到,贡书记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所以,故意在使着这种”激将法“哩?!他稍稍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理智地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这时,焦秘书搬了一台录音机来。
贡开宸问:“那盒录音带呢?”焦秘书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录音带。贡开宸再问:“都倒到地方了吧!”焦秘书点点头:“倒到地方了。”贡开宸说:“行了,搁那儿吧。”焦秘书不无有点担心地:“一会儿还要我来操作吗?”贡开宸笑道:“我有那么笨吧?就算有那么笨,你也别一个劲儿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出我洋相。这家伙本来就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老头”马扬也笑了,对焦秘书说:“你忙你的去吧。一会儿,贡书记实在摆弄不了这录音机,还有我哩。”焦来年说了句:“这可以。”便笑了笑走了。
马扬拿起那盒录音带看了看,问:“学英语呢?”贡开宸沉闷地说道:“学马扬语录哩。”马扬忙说:“领导又取笑我?”贡开宸说:“你自己听啊。”马扬犹豫了一下真把录音带放进机器,放了起来。果然,机器里放出的声音是自己的,而且就是当初自己说的那段话:“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马扬忙按了下“stop”键,中断自己的“演说”呆坐了一会儿。这迹象进一步证实了他刚才的猜想:贡书记真的有什么更重大的事要跟他商谈,要他去办,所以才紧急中止了他率团出国考察的行程。什么事,居然让老到干练精明深沉、而又大权在握的贡开宸在他面前要摆出一副如此郑重的架势呢?他不禁有些忐忑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等着贡开宸开口,揭开这个谜底。但这时,贡开宸反倒不说话了。片刻间,办公室里就显得异常地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慢慢吞吞地问:“还想听一遍吗?”马扬赶紧去拔掉电源插销说:“贡书记,有什么事要我做,您直说。”
贡开宸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即便是马扬也很少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异常中肯,异常为难,异常急切,又异常超脱的神情。他挺直了上身,双肘搁在靠背椅的两只扶手上,十个手指则在自己的腹前交叉握起,两眼直瞠瞠地看着马扬,从他眼神的深处甚至还能感受到一种少有的期待甚至还可能是(对这一点,马扬不敢确定)一种不安(他为什么要不安呢?我不管怎样,毕竟还是他的下级啊!)贡开宸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终于开口说话了:“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马扬,你这句话说得很好啊。能这么真心实意地、掏心掏肺地自责、自问、主动地把自己逼到那么一条绝路上去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
一瞬间,马扬突然明白,贡书记要跟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微微挺直了上身,并略略地向贡开宸坐的方向倾斜了过去,直直地问:“您您是想让我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继续留在k省干下去?”
贡开宸的眼眶突然有一点点湿润了:“我我不会强求你”马扬的心也一酸,忙说:“贡书记,您高看我了。”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我是老了,这两年,对于那些跟自己处熟了的同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总是依依不舍”
马扬忙说:“您别说了,我去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留在您身边”“贡开宸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留在我身边。贡开宸总是要死的总是要从省委书记这个岗位上退下来的我只想为k省多挽留几个人才假如能让你们这些算起来还应该说是比较年轻的同志留在k省,让我提前退休都行“
马扬心里一热:“贡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
贡开宸的眼眶里越发晶晶地闪烁起湿润的光泽,然后他长叹一声道:“万事难以求全啊”马扬不说话了。贡开宸也不说话了。只有风在窗外轻轻地掠过,产生一种比安静还要安静的“噪声”过了一会儿,贡开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把那个坑口电厂建起来了,把你说的那些个地热电厂也建起来了,搞成了一个能源基地,也不能说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还有几步重要的棋要走马扬怔怔地等着贡开宸继续往下说。
“我最近有些考虑。”
马扬迫不及待地问:“您怎么考虑的?”
“我这些想法还没有跟常委们商量”
马扬忙说:“您就把我当您的大秘书大参谋,先说点我听听。”
贡开宸迟疑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卷宗,交给马扬。马扬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嘿,还全是手写的。”贡开露说:“我还没敢交他们去整理打印。”马扬忙说:“我拿去看看。”贡开宸却压住那份卷宗,说道:“现在不行。等中央对你工作去向有了明确意向以后再说。”马扬微笑道:“好你个贡书记,假如我真走了,您就不让我看您这份东西了?”贡开宸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马扬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我一定去争取留下来,您放心。”贡开宸只是怔怔地打量了一眼马扬,仿佛在权衡他这句话的真实程度似的,而后轻轻地握了握马扬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地说了句:“去争取留下来,啊?一言为定?”马扬忙答:“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