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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也平住在徐城一条年岁许久的巷子里,房子的面积不过十四平米,但足以用来洗漱和就寝。屋子里极干净,角落没有一丝尘垢,空气中有杀虫剂的味道,一尘不染得令人害怕。
居住者水也平是个29岁的老姑娘。有洁癖。
至今水也平的父母已去世两年多了,他们年轻时一直很恩爱,却是老年得子。夫妻二人把早年盼子的期望汇成一股强烈的爱倾注在水也平身上,水也平就是他们的花朵,他们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有一双可靠的手把花儿移栽到幸福的庭院里。但时光匆匆,母亲67岁去世,相隔两年73岁的父亲也撒手而去,留下五间房子和二十七岁的女儿水也平。
父亲出殡那天胡同里的大妈热心地张罗着,没让水也平费一点心。从墓地回来,后院的叶大妈和几个老太太一直陪水也平在屋里坐着,她们的双手都握着水也平的手或是胳膊,不停地劝慰她要坚强些。她们的热情在手心凝聚成潮热的汗传达给有些麻木的水也平。她试图抽开手去,可是大妈们伟大的救世精神在作祟,她们把自己想象成为水也平的救命稻草,在失去亲人的时刻,水也平应该给她们一个脆弱的拥抱,失声痛哭并称她们是自己以后的亲人了才是正常的。
可惜,水也平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天色黑尽,几位阿姨才自讨没趣地散去。
等她们进屋,水也平立刻起身去洗手,站在厨房的水龙头前用软毛的刷子蘸上香皂搓到皮肤红肿发热后才想起该做饭了。蒸上米饭,炒一碟青椒蘑菇,烧一碗蕃茄鸡蛋汤,水也平食欲大开,摆好碗筷才想起父亲已不在了。
总以为她应该嘤嘤细哭,然后将碗筷放下伏在饭桌上泣不成声。可她冲着对面的碗筷一笑,说:“爸,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您做饭了。”然后埋头吃起来。
水家的五间房子里,除了厨房其它都是两两相背座落的,两间在大院里,两间在院外,厨房虽然在院子的角落处,但面积一点也不比其它屋子小。水也平考虑了几天便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胡同拐角处的那间房里了,把另外三间稍大又较为安静的房子出租以维持基本的生活。院外的一间租给四个打工的女孩了。院里的两间是一个老外租下的,一间作寝室,一间用来教小孩来画画。因此租金也就可观些。
父亲去世那年她还在做营业员,房子租出去后她就辞职了。大概母亲是医生,父亲是语文老师的原故,水也平有严重的洁癖并具备小说家的想象力与多愁善感。假若你跃进她的门槛就会闻到淡淡的杀虫剂味,如果你和她不太熟络并在她屋里用杯子喝了水,或是触摸了水表、门把手什么的,那么你的无意会促使她进行长时间的清洁工作,她会回忆从你踏进门槛到离去所碰过的和会碰到的物品,然后就是进行一系列的清洗,包括她自己。
水也平今年已经有29岁了,没有要结婚的对象,甚至这二十几年里没有对任何异性产生过一丝的好感。母亲临终前的遗憾是不能亲手准备她的嫁妆,她叮嘱水也平的父亲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把女儿的嫁妆办齐,要带小孙孙去自己的墓前拜祭,可是父亲,也那么快去了。
水也平从年纪大的人那儿听说过:夫妻中一人先去世,他(她)的魂魄会在奈何桥上等三年,如果三年内配偶死了,两人就会在奈何桥上相会一起投胎,来生还是一对夫妻。如果超过三年另一人没有来奈何桥,那先死的人会孤独离去,两人生生世世再也不相往来。
水也平坚信真正的夫妻就应该是像父母那样的,所以什么时候结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需等待,等待那个对的人出现。母亲曾说过:珍爱一个女人并将携手度过余生的男人会出现在那个女人最危难之时。
时间转瞬即逝,二十九岁已不是小姑娘的年龄,到了三十岁水也平就是妇人的年纪了,毫无原因的单身招来的只是流言。
巷子里总会有一些长舌的中老年妇女聚在一起以探讨各家隐私为乐,她们喜欢坐在拐角处的梧桐树下,也就是水也平门前的那棵树,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她们的团聚像上班那样准时。若谁刚从巷子那头远远地进来,她们的老花眼近视眼都能看得见,总会有一个人先起头嚼舌头,然后群起响应。说的人会时不时看你一眼,目测你的距离,听的人会瞪着死鱼眼一边看着你一边听故事想像。或许你推着车子下班,或许提着菜篮买菜回来,又或许你带着朋友请她(他)回家吃饭,不管怎么样你都要从巷子口到拐角处一直接受视觉上的摧残,你握着拳头满腔怒火,但走到她们跟前你还是要跟多年的邻居打个招呼,她们会猛地转过脸看着你,说:“哟,刚回来啊!”
你笑着点点头走过去,心想:他妈的演技真烂!
水也平常在屋里呆着,长舌妇们的嘀咕已经使她很久没有闲适的下午了。到了晚上,邻屋打工的女孩们下班后又咋咋呼呼地闹到深夜才睡。水也平很希望她们能主动提出退房,但她知道除非她们不再上班否则退房是不可能的。对于那些长舌妇,水也平表现出的只有麻木和淡漠。
那天水也平推着车子从外面回来,刚到巷子口就看见她们围在一堆开始嘀咕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一团怒火,她跨上自行车,一使劲蹬到她们的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又猛地刹住,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嘎然而止,女人们目瞪口呆吓得一头的冷汗,水也平推着车子不动,女人们才想起堵住水也平的门了,她们看着水也平拉长的脸有些尴尬地起身挪动小板凳。水也平把车子推进门,她们纷纷坐下,水也平回头把门关上却发现院里的叶大妈的板凳抵着防盗门了。她想起父亲出殡时叶大妈挺热心的,就不好意思板着脸了。她扶着防盗门做出要关门的动作,叶大妈停下择菜抬头问她:“也平我的孩子你吃饭了吗?”
水也平回答:“还没有呢。”叶大妈唉了口气说:“可惜你爸妈没看到你结婚就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多冷清啊。”水也平应付说:“我也习惯了。”
叶大妈问:“也平你也该为自己想想,该处个男朋友了,你可不能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马上就有几个人插上话了:“唉!老水家在这儿住了好多年啦,你们看水家老两口性情多随和!唉,去得太早喽。”
“就是就是。说句不好听的,也平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快三十岁也不怕娶不到老婆的,现在男孩都兴三十多岁结婚!”
“对,女的过了三十岁生孩子可危险啦!那是高龄产妇!”
水也平看叶大妈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她从车篮里把刚买的菜拿出来准备去后院厨房做饭,叶大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嘱咐道:“孩子你别嫌大妈烦,大家伙觉得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没人张罗你的婚事啊。哪天大妈遇见合适的给你介绍介绍,你可不能不把结婚当回事。”
水也平把笑容硬拉起来作出回应后,带上房门赶紧逃到厨房去了。
水家的厨房是自家的,单独一间,很宽敞,有单独的水龙头。不像院里的其它人家,他们有的是在廊下摆的煤气灶,有的是在角落里用木板搭的小屋。但水也平的厨房也是公用的,凡是租她房子的人都得用这间厨房。老外在搬来时把自已烹调用具和冰箱都搬到厨房去了。水也平劝他应该把冰箱搬到自己的房间里,毕竟厨房是公用的,冰箱里万一少了东西谁也说不清。老外用不太流得的汉语回答她:“谢谢。随便吃,我不介意。”水也平心想,若邻屋的人动了我可是脱不了干系的。所以她把自家冰箱抬进自已的屋里以示楚汉互不相扰。
老外是姓松本的日本男人,单身,活泼友好,有中国情结。平时去夜校教成人日语,周末教小孩们画水彩素描。说实话,水也平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但她无法在感情上接受一个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这是历史留下的阴影。有时她想去看他画画或是找他喝杯茉莉花茶,可水也平不敢,在这个院子里多说几句话是免不了流言蜚语的。毕竟她是一个老姑娘。
汤泡米饭就是今天的晚餐。水也平吃完饭就坐在餐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长舌妇们回家做饭。过了五点半她们一哄而散,搬着各自的板凳回去升起各自的炊烟。水也平走到门前觉得立刻回去不太自然,于是又坐下等。
一会儿,邻屋的女孩们回来了,一路走来有说有笑的,她们推开厨房门看见水也平苍白的脸立刻哑然。水也平很明白,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她们偷拿松本先生冰箱里的食物,今天是周一松本肯定不在家,只是没想到会在空手来厨房的时候碰上了水也平。
其中一个女孩冲水也平笑笑,镇定地指挥另一个人:“快烧点水,我得洗个澡,热死了!”另一人回过神应了一声去灌水了。三家是用一台煤气灶的,水也平讨厌这几个女孩用完后弄得厨房一片狼籍。她本想留下来等她们烧完水再走,转念一想:松本的冰箱与我何干,闲着没事跟老太太似的替别人瞎操心。
水也平将茶器清洗干净锁在壁橱里就出去了。她感觉到两个女孩的目光刺向自己的后背,她讨厌极了她们的目光,像院里说闲话的女人们一样市俗。然而从水槽到门槛的距离怎么这么长,她急于走出去,像小偷一样急于逃出自己的厨房。
“她可能知道冰箱的事了”
“切!关她什么事,那日本人可是说过‘别客气’的。咱们又没吃她的!”
“我有点怕那个女的,别忘了咱们是租她的房子。”
“她要是个厉害的人物不早勾上几个男人了,还能落到现在这样独守空房!?还跟我在摽这时间!老处女!假干净!”
这是水也平没有听到的,她尤其害怕听到“老处女”或是“老姑娘”一类的词语,即使不是评论她的或是电视剧里冒出来一句也能让她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如果水也平听见了乡下女孩那几句骂她的话,她选择的,可能会是武力吧。
她回去时女人们已经散开了,防盗门依然保持叶大妈背依着时的姿态敞开着,她忽然想起叶大妈肥厚的背部和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汗涔涔的手,于是拿出打扫卫生用的盆,接了些清水又倒上消毒液和洗衣粉,戴上胶皮手套将叶大妈靠过的地方和有可能触碰过的地方仔细地擦洗数遍,后来越看越脏索性将门及窗纱擦了个遍。
天色黑尽时,她听见隔壁女孩关门的声音,随后把屋里的音响调到震耳欲聋的状态,都是一些时下流行得快烂掉的歌曲。
“呸!庸俗!”水也平低声骂了一句就向厨房去了。
住在小巷里的人都要去公共厕所方便,晚上就用马桶解决。而男人们洗澡就方便些,端一盆水穿着短裤站在院里泼几下就完事了。女人们总要关起门在客厅里置一大盆才能解决。这是夏天,冬天更糟。大家都去附近的公共浴池,每个人带着各自的体味在雾气中挤来挤去,一不小心碰到了邻居,打声招呼,大家就凑在一起洗。平时见面挺自然,此时互相都光着身体,需要时还得互相搓背,像水也平这样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两下赶紧出去了。
洗澡,是一天中最令水也平期待的事情了,但也是最麻烦的。
在没租出去房子时,水也平打算只租院里两间房,把院外的一间作卧室、一间装上电热水器作洗漱室。因为先有一个男的来看房子嫌里面的两间太大了,问还有没有小一点的,水也平盘算着租几个月赚点装修钱再改作洗漱室,没想到却来了四个小丫头,还住了大半年。有一次水也平从她们窗口经过,曾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水也平心疼极了这间屋子,若是当时做洗漱室,从外面经过,必会闻到淋浴乳和护肤品混合在一起的香气。而现在这间屋的主人们,半年也不见晒一次棉被。
水也平刚进厨房就闻见一股洗浴后的水气味,见地上有水渍想必她们在这儿洗过澡了。“真是讨厌,怎么在厨房洗澡,小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注意,万一松本要进厨房怎么办?还搞得一屋子的汗味!”水也平一边低声埋怨着一边用拖把抹地,然后开窗通风、清理灶台、洗手、烧洗澡水再搬回屋去洗。
折腾完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坐在床上摸着被毛巾搓得通红的胳膊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是干净了。”
岁月就这样干净地在水也平身边行走着,29岁的女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倔强地活着。没有知心好友,没有心爱的男人,寂寞时写几篇小说像落叶一样在徐城的报纸上发表着,这并未引起公众的注意,成为一名作家看上去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只有小巷里的男人们早晨阅读了报纸遇见她时会高声招呼:“水作家,今天可又看到你的大作了啊!”水也平每次总是相视一笑不再答话。男人们回家也会向老婆感慨:“人家水也平就是作家的料,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文化人的表现。”
女人们也会反驳:“都是脾气古怪的人才当作家,都快三十了还没成家,连个追求者都没有,是文化人更是女人!你还觉得她那样好啊!”
这种环境使水也平感到很大的压迫感,有时她也挺羡慕院子里夫妻吵嘴打架什么的,在她看来那都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但是她看不惯女人们的长舌和男人们的懒惰,水也平试图通过写作改变她的生活,至少能提高精神生活也是值得以后庆幸的。
京前辈是父亲的一个好友,也是徐城小有名气的作家,现在是作协的理事。父亲在世时他常来家做客,所以水也平常带着她的小说去作协请他指教。京前辈现在也经常打电话邀请她:“平平,你没事就别老在家呆着。作协经常举办作者聚会,你就常来玩玩嘛,多跟他们接触接触,心情愉快又能交得到朋友,这对你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有很大帮助的。”水也平虽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前辈主动相约也就答应下来了。
与艾莲的相识就是在作协与徐城晨报举办的“女诗人新作朗诵会”上。艾莲是当晚朗诵者之一,而水也平是却是以观摩学习的身份去的。
水也平坐在后排既不是嘉宾主办方也不是女诗人,为了这次聚会她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席间邻座的人问她也要朗诵吗?她苦笑着摇摇头。那人不甘心又问她:“你是中场跳舞的演员吧?”水也平尴尬地摆摆手。那人很奇怪这样一个打扮鲜亮的女子不是前排的主办方,不是后排朗诵的诗人更不是中场调节气氛的舞者,这样一个有些沙龙性质的聚会怎么会请这样一个无聊的人?那人抛来一个眼神加以补充说明:你实在很没劲。
此时水也平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却自作多情地穿得比朗诵的嘉宾还要抢眼,她自卑极了,这是生平第一次放下高傲的心态面对周围的事物,却又真实地发现自己如此懦弱,竟连这文雅的环境中也无法从容面对。
然而台下有人暗淡台上却有人光辉,女诗人们逐个登场炫耀自己光芒四射的身份,她们的职业五花八门,几乎都是事业成功人士,这是水也平在来时未曾想到的。在台下听她们激动地介绍自己的职业,水也平在心里嗤之以鼻,不过其中也有写得绝佳的诗,只不过是歌颂爱情。
艾莲是在数个精神抖擞的女诗人后低调登场的。水也平艳羡极了她身上那件钩织的毛衣,镂空的花形一看就是手工的。殊不知艾莲早在水也平进餐厅门时就垂涎她脚上那双深紫色的长靴了。
所以说女人们的相识总是随性的,率真的,天然的。
艾莲的朗诵并没有得到相等的回应,只有寥落的掌声在大厅里回荡。水也平却认为她在此次朗诵的细节上要远远胜完所有的女诗人。无论从配乐、首尾以古词衔接还是诗歌本身都能看出她的细心和才华。但是艾莲在众多作协领导和编辑中的失败在于:她太过投入,完全无视台下听众。还有一点,她的一条走路总跛的腿。
众人对她的冷落使水也平对她顿生好感,所以在寥寥可数的掌声中水也平回报得比给其它女诗人更热烈。
上半场结束后有三个丰满的女教练穿着别扭的健身衣的跳塑身舞,说是健身衣更像是与泳衣的结合体,超低胸的领口配合系带设计使得女教练的胸部随着跳跃快要蹦出来了,她们仿佛意识到此次的失误,更是不停地往双乳中间拉胸衣,满脸通红难堪至极,两条肥硕的大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一蹦一跳,水也平觉得难看极了,这根本没有女性的美感,仿佛一大团猪肉般令人发腻!
她发现第一排的坐的都是男性,整整一排的脑袋目不转睛地跟着女教练的胸部晃动。因为前面的朗诵台上放满了鲜花,所以她们只能在朗诵台下与听众席不到两米的地毯上跳,塑身舞又要拉开架势,所以和前排的男性靠得很近,那跳动的乳房就在他们的脸部上方。水也平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发现有好多个秃顶的,她突然想起了京前辈也坐在第一排,勿忙地她找到了他的脑袋,哦!幸好有很茂密的头发,又幸好他拿着朗诵人员表在和一个人低声讨论,不然水也平会更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
舞蹈结束以后就到了自助餐时间了,水也平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她小心地夹菜不敢夹得太多。回到餐桌上,彼此熟悉的人都在聊天,水也平谁也不认识,只好低头傻喝果汁。过了五分钟,因为要安排中场演员就餐,所以把邻桌上的连同艾莲的几人分散到了水也平一桌。
她们互相望了一眼点头微笑。
其中有一个本地小有名气的作家带了十六岁女儿来,那女孩被安排到水也平的旁边,她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向大家炫耀女儿四、五年前写的一首诗歌。水也平早先读过小女孩的那首诗,曾经发表在徐城日报上,没想到早年报纸照片上稚气可人的小女孩已满脸青春痘。
小女孩话很多,一个劲跟水也平搭话,水也平吃饭很慢,让小女孩一搅和刚吃上几口就见众人已吃饱,所以只好放下刀叉怕失了身份。
水也平其实很讨厌小孩,但是怕冷了场就硬着头皮和她友好地聊了一会。下半场没有朗诵了,是作协和报社的编辑们的聚会,前辈把水也平的乏味看在眼里,就主动提醒:“也平,很晚了,你回家会不会不太方便?”水也平也很有眼色,站起来道别。小女孩要求她留下电话以后联系,水也平把电话抄给她,女孩不舍地说:“我快要中考了,所以最近几个月都不能联系,等过了考试我一定会给阿姨打的,到时把您小孩也带来一起玩,我特喜欢您,我想我和她(他)也能做个好朋友!”
水也平听得耳根充血,她在心里指着小女孩直骂:你白痴吗!?我有告诉你我有孩子吗!?你那屁诗也不是你写的吧,肯定是你爸帮你写的几句!有后台的孩子真好啊,写得不怎样,名气比谁都要大!真是讨厌的小孩!
前辈并没有向众人解释她的单身,那才不使她更难堪,他只是提醒水也平再晚就打不到出租车了。
水也平站着没动,只是觉得一桌的人好像都在用眼睛审视她的苍老,暖气又这么热,汗水使得秋衣秋裤像抹布似地拧在身上。水也平突然觉得今天这一身衣服搭配得糟透了!落叶黄的风衣像件军用大衣一样臃肿,两条腿像两支胡萝卜似地插在胶鞋似的长靴里。
洗澡!洗澡!洗澡!马上洗澡!水也平觉得后背粘湿极了,她仿佛早已看见凉爽宜人清澈洁净的澡水在眼前荡漾,她想要跳进去,宁静地被水吞噬。
身子一斜差点摔倒,有人一把扶住,水也平清醒过来发现已走到电梯门前,转而看那人才知道是艾莲。
“你是不是不舒服?”艾莲关心地问。
水也平有泪要涌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回答:“是啊,暖气太热了,头有点晕。”
艾莲看了看手表说:“都十一点多了,你这样回去会出事的,我送你吧。”水也平没应声,随她扶着进了电梯。
大概是出了汗又见了风,到巷子口时水也平晕眩得走不动了,胃里大浪翻滚好几次险些吐出来。好在两人都是坐出租去的,回来时也不用骑车这么麻烦。水也平开了房门叫艾莲先坐,自己端上脸盆往厨房里跑,艾莲不放心地跟过去,谁知水也平关上厨房门不让她进来。艾莲站在门外听见屋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和轻微地呕吐声。
漱过口洗过手水也平才让艾莲进来,水也平沏了两杯茉莉花茶与艾莲坐在一起。艾莲问她:“好几次觉得你忍不住要吐了却坚持到了家里,干嘛锁上门,我很怕你晕过去。”
水也平将前额散落的头发操到脑后,无力地用胳膊支撑着头喃喃地说:“怎能叫你见那污秽之物”
艾莲不免心中感动,觉得握着芳香浓茶的她们多像两支互相取暖的火苗。
艾莲估计水也平胃也吐空了就问她:“有方便面吗,我煮点咱们一起吃吧。”水也平脑袋嗡嗡直响随口应答:“吃,我还没吃饱呢,面在冰箱里。”
艾莲便在厨房的冰箱里翻出两包方便面煮好后盛给水也平一大碗,自己吃那个小碗的。
没吃几口松本进厨房了,艾莲直愣愣地盯着这个穿着深蓝色和服的清爽男人,而松本看了看低头吃面的水也平给了艾莲一个大大的微笑。松本打开冰箱门,艾莲心想:哦,是她先生!
松本乱翻一通后问水也平:“平,你有方便面吗?我的吃完了。”艾莲忙回答:“我的就剩两包,刚才都吃了。”
“哦,没关系,我吃面包。”松本愉快地比划。
这时水也平才如梦初醒地对艾莲说:“天啊!我忘记告诉你方便面放在我卧室的冰箱了,这是松本先生的冰箱。”
艾莲这才明白,水也平也是单身,幸亏刚才没说那句“把您太太扶屋里去吧”的混帐话。
松本知道水也平着了凉特地冲了板蓝根端过来,水也平喝完药,望着那洗得亮晶晶的杯子许久才和艾莲回屋去。
洗漱完毕,艾莲见她一直摇摇晃晃放不下心来,便要求留下照顾她。水也平想起还没告诉人家自己的名字呢,却无力说话,困意中身体像块水泥板似地躺着动弹不得。
从此两个单身女人就这样成为了彼此惟一珍重的人。
艾莲常常来找水也平去作协,她常常彻夜写作而水也平苦无战果,见艾莲专心于此也不好推辞,只好多次空手而去。
京前辈常鼓励水也平多参加作协举办的活动,认识各个阶层的作者对自身性格缺陷的弥补也会有很大帮助的。若不是艾莲陪着她去,她是决不会再参加这些活动的。原以为这些文学爱好者的聚会应该是轻松的、专业的,不想也是鱼龙混杂,水也平在岸边冷眼旁观,艾莲却拼了命地往深处扎。
有一天水也平突然问她:“你的名字是不是根据爱莲说起的?”艾莲回答:“对,父亲就是因为喜欢爱莲说才给我起的名字。”水也平又问:“那你喜欢莲吗?”“喜欢啊,非常喜欢。”
“那你就应该表现得像一支莲。”
艾莲查觉到了水也平的不悦,解释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太过于接近那些人吧。平,这也是交际手腕懂吗?至少我没有卑躬屈膝!”那一天水也平从聚会上提前回家了,她和艾莲有了第一次争执。
洗手、换衣服、洗衣服,水也平突然自责起来,比起艾莲,自己却日复一日将大部分的时间全都花费在清洁上,除此以外再没其它的事情点燃过她的热情了,那么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批评为理想奋斗的艾莲呢?
想想小的时候从没玩过泥巴或是和其它孩子一样嬉戏,母亲总是遗憾地说:“因为生你时年纪太大了,所以平平的身体抵抗力很差,也就限制你出去玩耍,我总是怕你磕了、碰了、受细菌感染。是妈妈对不起你。”其实水也平根本不喜欢和院子里的小孩玩,她经常自己在布娃娃和烹调玩具里自言自语。她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玩看病打针的游戏,穿上母亲工作时的白大褂,像她一样把头发梳成髻子利落地盘在脑后。
而水也平作为迟来的喜悦,她的母亲比其它孩子的母亲付出了更多倍的宠爱,早些年母亲害怕幼儿园孩子多老师照顾不到水也平,就带着她每天上班去。作为妇科医生,水也平的母亲从小就教导她:“女人天生是水的身体,要一辈子灵动干净,做一个干净的女人不仅要时时刻刻注意个人卫生,还要行为检点得体。”
身为老师的父亲也曾说过:“灵魂和身体是荣辱与共的,从里到外的干净才是真正的干净,平要做个干净的人,这样才不愧对我们的‘水’姓。”
长大后水也平遇到过一些女人,有时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脑油味汗味或是难闻的体味;有的则是年纪越大越是变成一副愚蠢的模样,在人背后挑拨是非;还有的没进公厕就开始解腰带,出了公厕还在提裤子。水也平一直努力使自己成为与她们不同的人,是一生呈现美好状态的女人,是不会成为你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令人生厌的女人。而她认为,是婚姻造就了这样的女人。
曾经有个热衷给水也平介绍对象的大妈遭到她多次拒绝后扔下的一句话:“你还是小,你现在还不懂,等到你年纪大了想男人了,你就知道难受了!”
“男人有什么意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想得到的不就是性吗?有几次晚上我在公厕门口碰见一个男的,他站在男厕门外的阴影里,斜着身子往外瞅,有男的过去他就把身子转进男厕,有女的上厕所他就站在对面把那东西掏出来晃悠。男人不值得去爱,我也从未爱过任何的男人。”这是后来水也平对艾莲所说的话。
自从那次水也平不辞而别后,艾莲一直十分沮丧,可没两天水也平主动打电话邀请她来吃饭,这也是艾莲第一次听水也平提起对男人的看法。两个女人知道未婚是她们各自的苦恼之源,所以从未问及过对方此事。
而艾莲来时水也平就看出她心情不太好,她提议吃饭时喝点葡萄酒,而艾莲听完水也平上面那一段话就连干两杯借着酒劲说了许多的话:“平,你是不想结,我呢我是结不了。一个瘸腿的女人没有男人追求,但不能空度时光,我需要在写作上实践我所欠缺的快乐。如你所见,那天新作朗诵会上我比任何人都要优秀,却得不到相应的重视。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们太懦弱了,太清高了,太没有谋略了!”
“别把我扯进去啊,我可不像你献身文学什么都敢做。”水也平觉得艾莲把她想得太白痴了,自己爬不高却把她也扯下来“我又不傻,顺杆往上爬谁不会,可是我不愿那么做!带着虚伪的感情去接近某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可做不到,也不屑去做”
“所以我们是弱者!”艾莲打断水也平的话,在她看来水也平和她一样悲惨却执迷不悟。“我奋斗了七年却默默无名,到如今徐城里涌现的新诗人哪个是默默投稿出的名?每一次的作协活动我都参加,有多少人趁机讨好各报编辑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是想积极地融入他们当中。我跟着他们爬山下矿采风,我把每一次活动都完成的尽善尽美可得到多少关注?我认识了你!水也平!我真的很欣慰!几乎放弃了想结婚的念头和你一辈子做知己谈天论地。可是又有人看我不顺眼,她们就要诬蔑我们,就要诅咒我们,她们是阿修罗是魔鬼!”
“谁?!谁说我们?你说!”水也平拍案而起。
“还能有谁!就是那些长舌妇!”酒劲使艾莲勇敢地往门口一指,水也平门外围坐在一起乘凉聊天的女人们顿时无声。
“你说!”
艾莲干了一杯站起来说:“有人说过,水也平名字怪、人也怪,不喜欢男人是不是有病,现在可好,又来了一个瘸女人,也没结婚,两个老处女搞在一起是不是同性恋啊!还有人说,那个常来她家的老头和她关系不寻常后院的日本人也和她关系不一般,找什么样的不行弄个日本人来这里住。”
水也平气得身体发抖,操起桌上的一盘菜汤开了门就泼了出去,菜汁溅了几个女人一身。有一个跳起来嚷嚷:“哎!你搞清楚啊,又不是我们说你!怎么这么泼妇!”另外几个人拾起小凳拉她快走。
水也平把盘子往地上一摔,碎片四溅,她厉声说:“我说是你说的吗!你也要搞清楚自己坐的是不是位置,我就爱在我的门口泼水、摔我们家盘子!你是哪条巷子的?整天坐在我的门口、乘我家大树的凉,你怎么有的脸啊!”
女人们落荒而逃,她们没有想到平时不出屋也不爱招呼人的水也平也有比她们还凶悍的时候。
水也平听到背后的掌声,只见艾莲满脸通红地鼓掌,她又觉得好笑和无奈,她扶着艾莲坐下说:“现在什么都难,不结婚就宣传你心理有病,不想生孩子就到处宣传你不能生育;结了婚又整天向别人唠叨自己家的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生了孩子又到处跟人炫耀自己家孩子的长处。事业有成不结婚的女人叫单身女郎,不生育忙着赚大钱的叫丁克。要是没钱没事业的没孩子没结婚的,一出门就有十几张嘴在暗地里给你编大一堆的故事。”
艾莲醉眼惺忪地说:“就因为这样我才厚着脸皮请报社编辑们吃饭唱歌拉近关系的,我想的也是改变生活啊。”
“但最终还不是靠的实力吗?我就不相信那些正经杂志的编辑看到了有实力的文章会放过,你只盯着下三流编辑负责的小报纸你一辈子也难以翻身的,文章刊在头版也是字字污浊啊!”
水也平的洁癖有些强迫症的程度了,艾莲一直都不太习惯,但在这寂静的正午她却觉得水也平精神上的洁癖像冷水一样泼在自己的头顶,令自己顿时清醒过来。
深夜,两人洗过澡轻松地躺在水也平的床上,艾莲闻到毯子上淡淡的香味,忽然问道:“平,你还是处女吗?”
“干吗这么问?”
“随便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一个心爱的男人?”
“没有。我不喜欢男人身上的味儿,我已经料到自己的洁癖会让双方痛苦不已,我会变得更疯狂的呵困死了,睡吧。”水也平帮艾莲拉拉毯子。
艾莲也呵欠连天,她翻个身又问:“难道你真不想结婚,一生干净的像水吗?”
“嗯母亲说,对的男人会出现在女人危难的时刻。”
“你母亲说得真好。”
午夜,水也平听见隔壁女孩关防盗门的轻微声响,然后脚步声就向后院去了。她困乏极了想转身睡去,却忽然想起了松本先生着家居和服给她端药时的神态,她揉了揉眼睛披衣下床,心中已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