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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只剩一口气的鲁格微微歪过头,挣扎着伸出了一只手,水里的鲁格凭虚御风般地踏过水面,走上岸,单膝跪在现任守门人族长面前。
两只同样苍白的手握在了一起。
现任守门人族长狼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而后他的头突然一沉,软软地靠在南山怀里,被水中人握住的手也松了力道。
他握着一个新生命的手,走向了死亡。
接着,离衣族人们纷纷走到河边,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又一滴的血掉进水里,一个又一个人从水里走出来。
他们有的人眉心含着一滴血,有的人眉心含着好几滴血。这其中,褚桓看见了山门附近的艾古,看见了被钉在山门上的不知名的年轻人……
他们纷纷走到新的鲁格身后,静静地站成一排。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褚桓的南山开口说:“守山人就是这么来的。”
褚桓的目光还没有离开湖面,他梦游一样地问:“怎么来的?是死而复生?还是……复制?”
“不是,”南山说,“是想念。”
褚桓疑惑地回过头来,这时,他对上了不远处鲁格的目光,鲁格看着他的眼神依然不怎么友善,然而原本那种惊人的戾气却已经没有了。
这个新的鲁格并没有冲过来喊打喊杀,只是脸色阴沉地盯着褚桓。
褚桓下意识地反问:“想念?”
“守山人将自己的想念加入血液里,就会唤醒圣泉对那个人的记忆,两相作用,会再造出一个人,守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生出来的。”南山说,“不过你想念的人的样子,与他真实的样子是有差别的,再加上圣泉的记忆糅合在一起,所以新生的人和原来的人尽管很像,却并不是同一个——其实我们也一样,小孩虽然可能和父母长得很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世界上没有同一个人。”
褚桓不由自主地将南山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带入了自己的伦理观,心想,照这么说,难道圣泉是妈,这些在河边的守山人都是爹?那些顶着好几滴血,因为好几个人的想念而生的……就是有好多爹?
这想法近乎荒谬,褚桓很快摇了摇头,将它甩了出去,感觉这样的出生方法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生殖”,用旧有的社会伦理观套是不合适的。
还在外面的守山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将原本守门人残缺的身体搬到圣泉边。
两族人在圣泉边上,一同为死者洗尘,整理遗容,剥去他们身上污浊的血衣,仿佛是为了应那句“赤条条来去真干净”。
南山亲自为死去的鲁格洗干净头发,将他的长发绑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束。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像是在进行一个沉静而庄严的仪式。
褚桓静立在旁,从头看到尾,他心里从未像此刻一样,产生出“生命应该神圣以待”的念头,并因此涌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愧疚。
直到这场漫长的生死轮回结束,新的守门人在新族长的带领下渐次散去,守山人则要按照惯例,将死去的尸体带走。
褚桓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动不动良久,腿都站麻了。
南山拉了拉他:“我们要走了。”
褚桓应了一声,然而他才一转身,突然,沉浸在方才沸腾的余韵中的湖水飞溅,有一滴正好溅到了他的手上,褚桓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哪怕再游刃有余,身上也不可能连油皮都没擦破,此时他的手背上正好有一道小伤口。
那滴水仿佛有生命一样,沾到皮肤上,立刻就钻进了他的伤口里,本来已经止了的血被卷了出来。
褚桓:“哎,认错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外人的血落到水里会发生什么,连忙伸手去擦,裹挟着血珠的水滴却十分机灵,自动避开了他的手,笔直地没入了水中。
“啪嗒”一声。
34、异界
每一个种族,都会在悠长的历史中积淀独特的文化与观念,对于外人来说,接触到这些东西,有些或有感触共鸣,有些则完全不能理解,这也都没什么,但是别人称为“圣”什么的东西,通常都是不容玷污的。
所以褚桓的第一反应是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真不是故意……”
可是他这句话没说完就中途夭折了,他看见那滴血掉进泉水中的一刻,雪白的泡沫喷射似的翻腾起来,从一点蔓延开,就像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爆炸,这一阵喧嚣过后,一个苍白的人体从水面上缓缓浮了上来。
褚桓内心紧张得一阵痉挛,因为不知道会出来个什么鬼东西。
下一刻,那人完全浮出水面,血滴没入他的眉心,他张开的眼睛与褚桓的目光狭路相逢。
褚桓如遭雷击,一瞬间忘了所有的言语。
那是本该熟悉的……却因为相隔了难以回溯的时间与不可逾越的生死,而显得陌生起来的面孔,圣泉氤氲的水汽轻柔地覆在上面,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真得不能再真的梦。
那人站在水中,先是吃惊地打量着山洞泉水和自己,然后将疑惑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投在了褚桓身上,看了片刻,他皱起了眉,生硬地开口说:“是你?”
褚桓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怔怔地没有言语。
那人见他这上坟见鬼般的表情,仿佛是感觉有点丧气,于是口气很冲地说:“喂,你那副要上吊的哭丧脸给谁看?”
褚桓想都没想,一句话音色嘶哑的话已经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又没哭你的丧,管得着么?”
他们俩就好像一对易燃物,三句两句就搓得火花四溅——虽然是打架地火。
褚桓话音没落,小腹上就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猝不及防间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跟山壁来了个凶狠的亲密接触,这一下撞得猛,褚桓前胸后背闷了一下,山石中间的沙烁都跟着“扑簌簌”地落了一团。
褚桓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不知今夕何夕的无名火,抡起拳头就冲对方的脸招呼了过去。
勾拳正中,那人闷哼一声,脸扭到一边,低头捂脸,然后吐出了一口血沫来。他恶狠狠地怒视着褚桓,眼睛里莫名的仇恨呼之欲出,一脸誓与仇人不共戴天的气势,咆哮说:“你丫居然敢打老子脸!我他妈碰你脸了吗?啊?姓褚的,今天咱俩没完!”
褚桓的话接得也快,仿佛贬损对方是他永远不退化的本能:“打你那鞋拔子脸是给你整容。”
那人听了这番言论,就仿佛听见了开战的号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还光着,扑上来就要跟他干一架——可见脸比什么羞耻心重要多了。
结果被中途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拳头。
南山皱着眉挡在褚桓前面,将对方的拳头捏得寸步难行。
这么一看,南山发现这个奇怪的新生守门人长得浓眉大眼,虽然肤色与其他守门人一样,都是惨白惨白的,却奇异的没有守门人那种水鬼似的群体气质,他一扬眉一怒目,满是桀骜跟欠揍。
新生的守门人瞪着南山:“哥们儿你谁啊?”
南山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当了这么多年族长,也没见过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守门人,当时卡着对方的拳头,将人往后一推,淡淡地说:“你别管我是谁,打他就是打我。”
“那个谁谁,你还能要点逼脸么?找帮手……”新生的守门人骂骂咧咧地吊着眼,可是当他仔细打量南山这个“帮手”的时候,他的表情突然迷茫了起来,渐渐的,他收起了刺猬一样的敌意,似乎是十分不确定地低声说,“你是……守山人?”
他最后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标准的离衣族语,褚桓一下就愣住了。
南山说过,圣泉里走出来的人,再像,也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他一脑门官司被一盆凉水当空浇下来,顷刻冻成了冰,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小腹火辣辣的疼痛。
褚桓低下头,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山洞岩壁,把腰弯成了一只虾米。
鲁格走过来,先是目光十分复杂地看了褚桓一眼,又对新生的守门人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袁平。”
鲁格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新生的守门人呆立了一会,握住了那只手,而后像是慢慢地回过了味来,低声说:“你是族长。”
鲁格点点头:“走吧,给你找件衣服。”
新生的守门人跟着鲁格往外走去,褚桓忽然呓语一样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袁平……”
袁平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时准备冲冠的怒发好像已经落回到了他的脑袋上,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习惯性地答应一声“孙子,叫爷爷干嘛”,可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