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唐宋

安仲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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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是我的同事,我对之深恶痛绝。我们住在租来的两居室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对我们经理说,像唐宋这样的职员,最好炒掉,我们经理微笑着点点头,他说,时候一到,就请他走人。可是年初的时候唐宋却被评为公司的优秀员工,看着他抱着手机笑咪咪地对电话那头的女友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被评为公司优秀员工”的时候,我在心里诅咒他,做出了有朝一日干掉他的计划。对,干掉他。

    唐宋看起来甚为壮实,一米八的个子,满脸络塞胡子,胡茬青青。站一块我比他矮一截,但是我还是策划着要干掉他,他做的那些糗事被我一一录了下来,我告诉自己有一天这些零碎的东西会派上用场。

    到现在为止,唐宋已经在我眼皮底下犯了两次不可饶恕的错误。卫生间的抽水马桶的垫圈上套了个毛线织的垫子,冬天出恭的时候屁股不会感到冷冰。就是这个垫子促使我下了干掉唐宋的决定。

    有一天我看见暗黄的垫子上有一块深褐色的污渍,大惑不解,绕着它转了三圈,我断定那是某位同志大便之后的残余。矛头直指唐宋,在这套房子里,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我决定不去管那一小片风干的大便,看唐宋能不能发现,能不能羞惭地把他处理掉。

    等待让我焦躁易怒,两天过去了,屎片子仍悠然地笑看着我。我在客厅走来走去,唐宋穿着秋裤,伛着腰,也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说,唐宋,卫生间的垫圈上有块东西,你看看是什么,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唐宋一惊,呀然说,哎呀我怎么没看见,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唐宋一脸迷惘地从卫生间出来,冲我摇摇头,两只无神的牛眼深情地望着我。我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没有说话,并且回报他一个无奈的笑。唐宋思考了半天,得出结论:也许咱们搬进来的时候它就存在了。我在心里骂,去你妈的!

    几天之后我们司机老张过来,一眼看见那块随风招摇的大便,忍住恶心找了根铁丝把它弄进马桶,冲了十三遍水才松了口气。趁着唐宋不在,老张对我说,小安,马桶上有片大便,是不是唐宋搞的?我笑笑,不置可否。老张说,这家伙真他妈恶心。我又笑笑,对老张点点头。

    后来我们公司新招了两个员工,搬过来和我、唐宋同住。三个长住者使问题变得复杂,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下结论:如果马桶上有屎片子,肯定是唐宋弄的。这让我感到苦恼,因为确确实实,马桶上又有了块大便。

    看到那块发绿光的大便,我怒火中烧,但是我不能武断地说这是唐宋同志干的好事儿,因为小朱同志也频繁地使用马桶。我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抽着烟在客厅里转圈圈。但是我不说话,唐宋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也不说话。

    小朱上厕所出来,悄声对我说,哥哥,马桶上是什么玩意儿,你发现没?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尔后说,不是你弄上的吧。靠,小朱一脸愤慨,我每天早上都跑到公厕大便,你不知道,坐便我不习惯,拉不出来。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大声骂了句“他奶奶的”

    唐宋听到我骂他奶奶的,赶紧从卧室走出来,笑着问我,他奶奶怎么你啦?他奶奶的,这家伙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我没说什么,看看小朱,小朱含笑不语。唐宋那双牛眼无辜地望望我,又望望小朱,脸上满是迷惘。

    我狠狠心,决定不再给唐宋面子,我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谁把大便弄到马桶垫子上了。唐宋没心没肺地说,不可能吧,这么不小心,我去看看。唐宋大步走向卫生间,我冲着他的背影飞起一脚,就像当年在学校里足球场上凌空飞射一样,心中快意之极。小朱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哥哥,不用这样吧。我笑了,冲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次?小朱试探地问。我点点头。小朱腾地跃起,狠命往下一扣。把他摁茅坑里!我是这么理解小朱这个动作的,但小朱同志说,他做的是标准的空中大灌篮。

    唐宋从卫生间出来,冲我邀功:我把他弄掉了,谁这么不小心呀。我恨得头发都立了起来,心想你他妈猪鼻子插根葱纯粹装象!但是我不能肯定地下结论:那片绿油油的屎是唐宋拉的。我一没有看见,二不能做实验进行鉴定。于是我只能窝火到一个晚上睡不着觉。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火冒三丈。

    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唐宋在和女朋友打电话,边说话边在卧室里走动,一面说还一面掩着嘴,生怕我和小朱听见。我冲小朱撇撇嘴,小朱扔给我支烟,哥哥,来,泄泄火。

    我注意着唐宋和他女友的动静,他的一言一语尽收我耳。

    你知道吗,唐宋悄悄地说,夹带着气流的嗤嗤声。我一激灵,心想唐宋又要向女友透露自己的得意事迹了。但是接下来的话大出我的意料:

    我发现啊,第二次了,我上回给你说过。

    我回头往唐宋卧室看了一下,他刚好也往外面瞄我呢,视线一对接,他的脸倏地红了,头马上转了过去,肥厚的手掌还拢在话筒上,说话的声音又低了许多,但是我依然能听见:

    记得不,我上次给你说的,小安把大便弄到马桶上的事儿?记得吧,今天他又弄上啦。

    听到这里我被一口烟呛住,咳嗽了三十二分钟,眼泪、鼻涕、头皮屑,全咳出来了,拿卫生纸擦嘴的时候,我看见卫生纸上有淡淡的血丝。小朱一直在给我捶背,不停地说,别动气别动气,身体要紧身体要紧。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咳,不停地咳。

    我整整吃了三天的药,虚火才慢慢消退。

    在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把唐宋约了出来。我们顺着小区后面那条柏油路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之后拐上一条砖渣路,砖渣路走到尽头之后拐上一条黄土路,黄土路的尽头处有一条宽大深邃的沟,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沟的南面是一片沙滩,北面是玉米地和谷子地,在月光之下一片黝黑,风声过处唰唰作响。

    这是个绝妙的所在,在这里干掉唐宋,没有人会知道。

    唐宋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他拖沓的脚步声让我心中充满快感。

    我走到沙滩上,站住,回过头,面对唐宋,拿眼上下打量着他。唐宋身子瑟缩起来,不解地望着我。我就那么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唐宋忍不住了,问,小安,你把我叫到这里干什么,大冷天的,我都冻得不行了。我微微一笑,悠然说道,没什么,出来遛遛,天冷吗,你没看见那边的玉米,玉米是什么时候的庄稼你知道不,秋天,秋天知道吧,秋天不冷,秋天只能说凉,没听人说天凉好个秋吗?

    听完我一番话,唐宋挺了挺身子,诧异地望着我,望了我半天,没有说话。我任他看着,反正他是快死的人啦,没必要给他计较这些。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温情,默默温情,和女友在校园的草地上相依相偎之时我也没有产生过这种默默温情。

    后来唐宋不再看我,转而去看那条沟的北面,他手搭在眉眼之上,足足望了十多分钟,然后回过头来问我,你真的看见玉米了?我嗤笑,绕着他兜了几个圈子。你装什么装,死到临头还给我面前装象。唐宋被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战战兢兢地说,小安,别开玩笑了,什么死不死的,大晚上的,听起来怪吓人的。

    我没有搭理唐宋,慢慢地又往前走。我知道,前面有间废弃的房子。唐宋没有跟过来,我听不见他拖沓的脚步声了,心中不再有来时的快感。我停下来,冲唐宋招招手,嘴里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你绝对意想不到。唐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跟了上来。

    我摸摸腰里的手枪,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呼吸也不能控制,出气越来越粗,甚至腿脚也开始颤抖。我知道,我的经验太少了,如果我能多干掉几个唐宋这样的人渣,经验便会丰富起来,再处理类似的事情时便不会这么有失从容了。

    月光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户倾泻进来,屋子里的气氛有些迷蒙,有些凄凉。这正是我要的效果,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我如鱼得水,感到由衷的自在。

    唐宋就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之间一米之隔。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我的枪法再差,也不会错失目标。我手在腰间摸索着,准备拔枪。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枪被卡在了皮带和裤腰之间,怎么也拔不出来。我的心慌乱起来,怎么老是关键时刻出岔子,我喃喃自语,别过头,撩起衣衫,试图把枪解下来。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唐宋背上斜挎了个长条形的包裹。就在我解枪的时候,唐宋悄没声息地解下了包裹,抽出了双筒猎枪。他把那杆改造过的猎枪托在肩上,眼睛透过准星冷冷地望着我。等我拔出手枪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完全处于被动。

    唐宋的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小安,没有想到吧。我绝望地立在那里,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对策来扭转劣势。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你们被包围了。声音从手提喇叭里传过来。那是小朱的声音。我确信。

    我笑了起来,得意地望着唐宋。唐宋脸上的微笑迅即褪去,难以置信的表情蛛网一般覆盖了唐宋宽大的国字脸,他一直呈暗青色的胡茬此刻在蛛网之下晶亮晶亮。但是他的眼睛慢慢消逝了光彩,变成了两个绝望的深渊。

    里边的人听着,手放在头上,倒退着走出来。依旧是小朱的声音。

    我把手放在头上,趁唐宋不注意,右手从衣领里摸出一颗金黄色的手雷,顺着背脊丢了下去。与此同时我一跃而起,穿出窗户,擦着沙滩飞行。小朱与我配合默契,就在我飞出房子的那一刹那,他指挥手下开火。密集的枪声划破寂静的秋夜,田鼠四处奔逃,不知名的鸟儿从田间蹿起,振翅飞入无边夜色。

    手雷的威力惊人,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尖啸的空气海浪般向四周涌来。我在心底祈求上苍,以便让自己飞得更快。然而我的初速度毕竟有限,我早早地落了地,只好像蜥蜴一样爬行。

    我勾着头看烈火中崩塌的房子,双手交替着往前伸,凭借着腕力使我沉重的身体尽可能快地向前移动。谢天谢地,我在最后时刻逃离了生死场。小朱的手下把我搀扶起来,小朱背着双手,微笑着望着我,不紧不慢地说,哥哥,干得漂亮。我抹了把脸上的沙子,淬了口口水,喘息着冲小朱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站在沙滩上,静静地望着那团噼啪作响的火焰。我的心彻底松了下来,唐宋终于被我干掉了。

    我们正要离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唐宋精赤着身子从袅袅冒烟的废墟中走了出来,边走边笑,笑声震天,我们脚下的沙滩都在震动。我成了不死之身我成了不死之身!唐宋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把我和小朱送进恐惧的深渊。我们目瞠口呆,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唐宋每走一步,大地便震动一下。在大家以为他铁定丧命的时候,他山神一般向我们走来。在他高大身形的衬托之下,我们仿若可怜的鸡仔,在无边夜色中瑟瑟发抖。

    快跑。小朱首先反应过来,于是一群人四散奔逃。

    我沿着沙滩向南跑了一阵,背后一直有个影子跟着,我觉得背后一直有个影子跟着,我不敢回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求生的本能使得我的速度空前的快,我敢说当时我跑得比兔子还快。然而没有用,那个影子一点点的向我逼近。我注定无处可逃。

    醒来,醒来。我不断对自己喊。我希望这是一场梦。我有这种经验,以前做噩梦的时候,逃到无处可逃,我说一声醒来,就真的可以从梦境里抽身出来。但是这一次不行,我的魔法失效了。

    我向西拐,希望能够找到来时的路。我到达了黄土路的开端,改变了注意,一下子跃过路面,顺着沟北沿跑起来。玉米叶擦着我急速前进的身子,发出难听的沙沙声。我想只要我抽空拐进绿纱帐,逃跑的机会就会大一些。

    我不敢回头看,但是我知道唐宋一直紧紧地跟着我。他是我最大的仇人,而我也是他的仇人。我们不可能在公司共存下去,经过了今天晚上的撕杀,我们之间不是我死就是他亡,再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唐宋是不死之身,我只有逃离,逃离,直至在现世消失。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响,掩盖了我喘息的声音,也掩盖了我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我惊异自己奔跑的能力。在大学的时候,跑一千米便会累得倒下,现在已经跑了许久许久,久到难以计算时间,我还能一往直前。我忍不住笑起来,我从小一直梦想自己能够像电影里的草上飞一样贴地飞行,现在,在这逃亡的时刻,梦想终于实现了。

    确信唐宋一时半刻抓不到我,我拐进了玉米地。如我所愿,玉米秆刚刚高过我的头顶,我猫着腰,在错杂的绿纱帐中狂奔。我想我距离唐宋是越来越远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唐宋在我身后笑了起来。笑声如此之近,笑声如此之从容,似乎捉我如同探囊取物。我再次恐慌起来,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或者说心跳已经急速跳动以至于近乎停止。

    我彻底绝望了,原来这块玉米地前方被绿色的网拦住了,我不可能越网而逃。速度慢下来,身体变得沉重,沉重到我想像滩泥那样向四周流动。唐宋的脚步越来越响,唐宋的呼吸声已经清晰可闻。如果我被他抓到,恐怕还不如老鹰爪下的一只小鸡。

    那张无边无际的网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呢,这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我没有能力揭开这个谜底,它是那么柔韧,却是那么结实,怎么也撕不裂,拿牙咬也咬不断。我想起女友送我的生日礼物——瑞士军刀,于是瑞士军刀出现在我的手中,可是瑞士军刀也割不断这难以命名的网。

    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有个豁口,由于欣喜若狂,我没有注意那块在风中摇曳的标牌:此处危险,游人止步。我像耗子一样噌就钻了过去,钻过去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里就是谷子地。

    一进入谷地,我的身体便被乱草缠住。那些乱草缠绕在谷秆之间,把整片整片的谷秆织成了一块难以穿越的软体,像是河底掺杂了无数水草的淤泥,像是妈妈纳鞋底用的糨糊,我如同一只蚂蚁,没有力量在阻尼系数无限大的空间里行走。我再一次身陷绝地,我颓然躺倒下来,我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想起我远在农村的父母,他们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母亲的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有,妹妹的婚事不知道定了没有。过年的时候我还见到她那个只穿了件保暖内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说不冷的男友。我想起我的女友,她正在念书,在这样深冷的夜里,也许她又一次失眠了吧。没有我的音讯,没有我的短信,没有我的电话,她肯定会再一次失眠。然而我在这旷野之中,面临绝境,无法和任何人联系,如果我死了,谁也不会知道。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

    我想张开嘴喊上一嗓子。是的,以往被噩梦魇住的时候,只要我拼命喊上一嗓子,就会醒来。可是我张大了嘴,用足了力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知道,这不再是梦。

    唐宋的声音响起来,回来快回来。是唐宋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那只硕大的野狼,它绿幽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害怕了,努力要站起来,然而狼头高高在上,我站起来了它还是高悬在我头顶上方。野狼鼻孔里呼出带着腥味的气体,扑在我汗湿的脸上,由于惊吓,我的脸泛起了鸡皮疙瘩,伸手一摸,像谷粒一般干涩。我决定不顾一切地逃走。

    我抓住缠绕在谷秆之间的荒草,狼狈地往前移动。我不知道唐宋什么时候饲养了这么样大一条野狼,他的行事一向出人意表。比方说他由于操作失误导致电路短接烧了设备,他会告诉你不是他的错,他会说他去的时候什么什么样,他会说客户怎么怎么样,他能给你说上半个小时,始终不提是他烧了设备。在诉说的时候他无辜的牛眼深情地凝望着你,让你不忍斥责。他会把大便弄到马桶上然后打电话给女友说那是小安弄的,已经连续两次了。他把自己的事安在我头上,当作笑料来逗女友开心。

    草茎越来越粗,从小指粗变得比小臂还要粗,我努力抓着,我猫着腰,把自己埋在齐腰深的谷秆中间,我怕唐宋看见我,以为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了。令我奇怪的是,真的没有唐宋的声音了。唐宋没有跟来,真的没有跟来。我松懈下来,站起来喘了口气。

    这个时候草茎动起来,沿着松软的地面,快速的移动,并且越来越粗,竟然变得比我的大腿还要粗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它缠上了我的身体,一圈又一圈,我很快被捆成了一个粽子。我透不过气来,伸出舌头,像溽热的夏天难以承受酷暑的狗一样伸出了舌头。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条细小的草茎缠上了我的舌头,扁扁的额头上芝麻大小的眼睛发着绿光。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成了嫩豆腐——那绝对是因为惊吓,缠住我的竟然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然而这样一条蛇,它的头却比指甲盖还要小。

    我的舌头一点点的被拉出来,它快要断了,真的快要断了,撕裂的疼痛深入喉咙。我知道,我大小便失禁了,骚味臭味一起光临我的鼻子。

    这是梦。这肯定是梦。

    在我幼小的时候,总是在梦里小便,随着积攒已久的尿液的释放,随着温热的感觉在寒冷的夜里爬上我的大腿,我便会从梦中醒来。醒来之后我就意识到,又尿床了。我害怕尿床,因为尿床我总是被妹妹嘲笑,让我很没面子。因为尿床我总是被父亲责骂,说我没出息。可是这一刻我希望醒来,哪怕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尿床。

    然而醒来成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我和那条蛇对峙着,我想喊出声来,我看见女友就在不远处望着我,我要对她说,这是我存折的密码,我走了之后你把钱取出来。然而一丝声音也没有。我还想让女友转告我的远在农村的父母,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叫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心。可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我不甘,用力挣扎着。

    以前有人问我相不相信奇迹,我总是摇摇头,我相信一切都是人为,奇迹只是人在无望之际的一种自我欺骗。但是现在奇迹发生了,我发出了尖啸,我从来也没有相到自己能发出这种啸声,这种啸声甚至从来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绿蛇被我的啸声惹怒了,它摆动了一下身子,附近一棵碗口粗的桃树被连根拔起。我看见整片谷地起了波浪,前浪未消后浪又起。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缠绕在谷秆之间的草茎,全都是这条蛇的尾巴,它用无数的尾巴,把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谷子编织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软体动物。

    绿蛇得意地望着我,我的舌头依旧被它揪着,难以表述心中的震惊,只有我的被它紧紧拥抱的身子,像秋风中的知了一样瑟瑟抖动,哀叹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末日。

    唐宋一定听到了我绝望的啸叫,因为他发出了回应。他的声音浑厚悦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听。女友曾经说,唐宋的声音很好听,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错误。

    绿蛇舍我而取唐宋,它对唐宋的声音似乎特别敏感,一听到那浑厚圆润势大力宏的笑声,它就游了出去,像张在水上的网一样,贴着谷稍漂了出去。我被丢弃在谷地里,像是被人咀嚼过的甘蔗。我要趁这个机会逃走。

    我找到来时的缺口,沿着玉米地和那条沟的交界往前走。绿蛇隔着那条宽大无比的沟,和唐宋对峙着。唐宋远远地对着我微笑,那种微笑我从未在唐宋的脸上见过,它是如此亲切,让我在瞬间泪流满面。我想我干掉唐宋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向唐宋道歉。

    唐宋是不死之身,我料定他不会丧命在绿蛇口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绿蛇不再理会我,它似乎无法跨越那条沟,它跟在我身后。我担心它再次对我不利,跌跌绊绊地往前跑。

    离开那片谷地,绿蛇似乎行走缓慢,竟然一直在我的后面,我有些担心它把目标又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前面出现一排平房,我钻进其中的一间,希望可以摆脱绿蛇。房间里湿漉漉的,靠西那面窗上镶了几块玻璃,有一块半掩着,风呼呼地灌进来。费了番周折,我从那扇玻璃窗爬出去,把自己吊在外面。这样绿蛇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就能获得短暂的安全。

    我双手抠住窗沿,身子悬在半空,风从我双腿之间吹过,冷意渐渐蔓延开来。我想用脚借力,却怎么都够不到墙壁。大学体育测试,我总是选择曲臂悬垂,每次都轻松拿满分。有一次头天晚上通宵看冠军杯,第二天赶上测试,照旧是满分。因而此时此刻我不大担心自己会摔下去。我把注意力放在绿蛇身上。

    绿蛇撞开了房门,我听见它在屋子里游动的声音,几秒种之后那种沙沙声消失了,我想它肯定是出去了,于是我打算爬上窗台,再度回到屋子里。

    我的打算落空了,脚始终无法借力,低头看时,才发现墙壁是向里凹陷的,并且凹陷得厉害,更让我绝望的是,房子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登时心灰意懒,疲惫潮水般将我吞噬。没有了被绿蛇缠绕时的惊恐,没有了看见唐宋从废墟中站起来的震惊,什么也没有了,我成了一片没有质量的空虚,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就这样飘来飘去。

    恍惚中听见唐宋的声音,他说,我和绿蛇约定在悬崖那边决斗,这次胜负未分,下次我肯定杀死他。小朱在后面附和着,就是就是,哥哥是不死之身,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杀死绿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这次算它命大,下次它肯定跑不了。

    两个熟悉的人亲切的谈话将我从绝望中唤醒,我惊异地发现,房子的墙壁变得松软,里边生长出地瓜根须一般的藤蔓,手稍一用力,就可以深入墙壁,抓住那些根须,我就可以向下爬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往下爬。

    所谓的悬崖,其实并不如我看到的那么深不可测。当时月亮已经隐去,浓重的夜色阻挡了我的视线,造成了严重的错觉。这个悬崖的深度,其实并不比那条沟深多少。确切地说,它只是一条更加深广的沟,只是它的侧壁向内凹陷,就像我们村里那些废弃的枯井,圆圆的小口,比妇女肥硕的屁股大上两圈,井壁斜向内凹陷,井底异常开阔。

    用同样的办法,我爬到了对岸。对岸是一片盐碱地,尖利的石子遍地都是,唐宋的聪明由此可见。而平时我总是嘲笑他笨,看资料抓不住关键,天天看天天看,到工作的时候还要问我这个从来不看资料的人该怎么干。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但事实不容质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夜还没有远去,似乎这个世界只有夜晚没有白天。

    绿蛇就在这片布满棱角分明的石子的盐碱地上艰难地爬行,所过之处流下湿腻粘稠的绿色体液,从远处刮来的风,带来阵阵刺鼻腥味。唐宋好整以暇地抱着肩膀站在一个土墩上,冷冷地看着缓缓游走的绿蛇,嘴角满是讥诮之意。对于我的出现,唐宋丝毫也不奇怪,他甚至不认为我是一种存在,他根本就没有招呼我,连看上一眼也没有。而在我策划谋杀他之前,事无巨细,他都要向我请示。他曾经在同一个晚上的凌晨两点、三点半、五点五分给我发了三个短信,告诉我工作上的事。可是现在,他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我思前想后,心里忿忿不平,继而灰心失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不久之前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脱离险境之后荡然无存,只有疲软和虚空无处不在,填满每一个毛孔。我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刚才要千方百计求生。我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漫无目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小朱说,快,你们把他带进屋里,绿蛇就要来了。一听见绿蛇,我又精神起来,浑身充满力量。我看见面前有两个头上长触角的家伙,个子和我差不多大,眼睛比唐宋的眼睛还要大,两眼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比兔子两眼之间的距离还大。这两个家伙通体黝黑,黑中透亮。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怔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这是两只蚂蚁。

    蚂蚁也可以保护我了,我刚刚充满气力的身体又瘪了下来,矫健的步伐重新变得拖沓无力,似乎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机勃勃的春天。

    那只肥胖一点的蚂蚁对着我微笑,两只白牙快要赶上它们的触角那么长了,像理发师手中的剪子一样不停地交叉运动。我厌烦透顶,闭上了眼睛,任由它们虽然细长却强健有力的触角推动着我走进一个院落。

    哥哥,能不能配合点,那只瘦弱的蚂蚁不满地说,我们是在救你啊,你好象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好象你怎么样不是你的事情而是我们的事情,有没有搞错啊。我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依然放松着自己的身体。是的,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口袋,这两只蚂蚁成了搬运工。

    蚂蚁们一点一点地把我往楼梯上推,它们干脆用触角把我平托起来,像我父亲扛麻袋那样把我扛到了平房的顶上。好啦,到了,肥胖点的蚂蚁说,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要不是小朱说话,早不管你了,看你那不死不活的德行,那只瘦弱的蚂蚁喘着气说,没见过你这种不关心自己命运的家伙。

    我一直保持梦幻般的微笑,任由这些孔武有力的蚂蚁们处置。

    平台之上甚为宽阔,南边并排放了一溜鱼缸,里边有各式各样的金鱼,最特别的是一种灰色的,头特别大特别突出,像是一个瘤子,而下巴又像青蛙的那样白而柔软,一个劲儿地往下垂,看起来跟个口袋差不多,与此相应成趣,它们的身子特别短,和它的大头以及长下巴简直不成比例。我看着这几条总是聚在一块的鱼,它们也看着我,看我两眼,然后就扎堆往别处游去,转上一圈,再看我一眼,再一起游开。也许它们在商量什么事情,管它呢。

    放眼南望,无数排平房规整的组成一个巨大的云梯,从我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平房是如此雷同,以至于身陷其中的人很难辨认自己的具体位置。这些房子使我心怀希望,以为终于到了一个正常的世界。但这种希望很快就消失了,我想起那些蚂蚁,也许,这些房子就是它们的巢穴。要不,为什么我看不到一个人呢?

    小朱也不知去向,他的出现总是神秘莫测,他的行踪总是令人难以置信。在我策划干掉唐宋的那个夜晚,他在没有我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并且和我配合默契,就像事先演练了无数次那样。唐宋变成不死之身后,本来亡命逃走的他,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追赶了我很长时间的唐宋身边,并且成了唐宋忠实的拥护者,而先前他和我一样痛恨唐宋。小朱进公司时间尚短,很多业务不熟悉,有一次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被唐宋当着客户的面骂了个狗血喷头,面子当场丢尽,为此小朱一个星期没睡着觉。他对我说,我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也是一个自觉的人,我犯了错不怕人说,但是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当着客户的面办我丢人,我就难以承受,其实你只要私下里点我一下,我就能马上改过来。当时我笑笑,告诉他唐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那一次他也确实领教了唐宋的为人。与唐宋训斥新人的做法截然相反,他自己犯了错误总是百般掩饰。他干我们这行已经干了四年,经验比我要多,但是在我接手这个地区的工作后,一个月内他连烧毁了四次设备,每次都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为此我和他闹得很不愉快,客户总是打电话到我这里投诉他,后来甚至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怀疑。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我们公司的优秀员工!这无论如何是让人难以忍受的,虽然我也是优秀员工,但与这样的职员共享一个称号,让人忿忿不平。

    我正琢磨小朱的去向,那只肥胖点的蚂蚁气喘吁吁地上了房顶,对我说,绿蛇和唐宋打得不可开交,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后来一起不见了,小朱也消失了,你暂时安全了。对于唐宋的消失,我没有任何的难过,对于往事的回忆,使得原先他的救命之恩引发的感激土崩瓦解荡然无存。而小朱的去向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牵挂,如果他真的就此不见,我的难过将不可避免。

    我在沉思中缓缓前行,一步就从鱼缸边跨了出去。你知道,鱼缸在房顶边缘,我这一步本应踏空,而我本应摔下去。可实际情况是,我神奇地凌空蹈虚,行走在三米多高的半空,像朵云彩一样潇洒随意四处优游。我再一次感到自我的虚空,也许在那一刻,我变成了一具没有血肉的空壳。

    事实并非我臆测的那样,意外再度发生。我刚刚迈出一步,鱼缸忽然碎裂,水花四溅,有一些飞到我的长衫之上,使我看起来有些狼狈。就在鱼缸迸裂的那一瞬间,那四条奇特的金鱼凌空飞起,身体急速膨胀,变得像鲨鱼一般大小。更为奇异的是,它们背脊上长出了蝙蝠一般的翅膀,它们就挥动着这柔软的翅膀向我追过来,同时大呼小叫,抓住他抓住他,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

    我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从半空中摔落地面,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起来,拔足就跑。四只金鱼在我头顶飞翔,嘴里一直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来不及思索这件事的诡异,只是拼了命地狂奔。我希望自己也能飞起来,在儿时的梦中,我有过无数次这种体验,总是跑着跑着就飞了起来,只要我张开双臂,就能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这一次我又失败了,无论跑得多么快,也不能飞离地面。我知道,这不再是梦。如果是梦,我要么飞起来,要么因为惊恐而醒来。

    我的逃亡断断续续,但从策划干掉唐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终止过。这样的逃亡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在我觉得安全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敌人总是不期而至,在我觉得在劫难逃的时候,拯救我的意外总是若隐若现。

    这一次,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逃脱,我的心里充满哀伤,却没有绝望。在脱离绿蛇的控制之后,我曾经万念俱灰,找不到求生的理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死也好活也好,没什么分别,我觉得这个世界已不再美好,而我在这个世界里也不可能谋求到美好的生活。但是当死神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我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能生存下来,我本能地忘记了安全时的念头,忘得干干净净,好象我从来就没有那样想过。

    金鱼的喊叫在无边无际的云梯中回荡,一扇扇紧闭的门打开了,一个个身穿蓝色中山装,臂带红袖标的年轻人跑出来,嘴里叫嚷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直向我追过来。这些举止正常的人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我不再那么慌乱,放慢了脚步,像等待宠幸的妃嫔一样期待被抓那一刻的到来。

    整个世界沸腾了,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天动地,四处扫射的手电惊心动魄,这一切都是人的气味,这让我感到惊喜,激情遍布全身,从逃亡的那一刻开始,我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我站住,满怀深情地望着向我聚拢过来的革命群众。而金鱼早已隐匿不见。

    我终于被他们抓了起来,禁闭在一间破烂的平房内。我承受着每日十次的拷打,但心中喜悦无限——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