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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服了几枚香薷丸,又顿顿粥汤调养,仍觉心中闷闷难舒,镇日只是懒懒地歪在榻上描画稿、算账目,连饭都懒怠吃。
紫鹃生怕黛玉再犯旧疾,连忙让杜老爹去请大夫来为黛玉看诊。
大夫隔着几重珍珠罗纱帐,为黛玉诊过脉案,笑着向杜老爹道,“虽有些脾胃虚弱,不碍事的。”
杜老爹心口一松,吐了口气,道:“可有什么妨碍?”
大夫摇了摇头,说是黛玉并无大碍,只消饮食清淡、静养些时日就好,最后一并连药方都没开。
紫鹃听了大夫的话,愁眉苦脸道:“这个老大夫莫不是哄人的罢?姑娘夜里总翻来覆去的,点了甜梦香也睡不好,白天也不肯挪动一下,总歪在榻上。他怎么倒说姑娘没病?”
晴雯噗嗤一笑,在紫鹃脸上捏了一把,道:“姑娘只怕是偶感时节,才没精神的,净饿几天就好了。难道非要大夫说姑娘要天天吃苦药汁子,你才高兴?”
紫鹃连忙呸呸几口,骂道:“我也是怕那大夫医术不到家罢了,你这嘴巴子,非要编排别人几句才顺心。”
因为大夫交代不必服药,紫鹃连香薷丸也不让黛玉吃,只让黛玉用些容易消化的粥饭。
几日清粥下来,黛玉虽然神色倦怠,但脸色红润,眼神清亮,瞧着也确实不像是大病的样子,紫鹃这才信了老大夫的那番诊断,悄悄松了口气。
黛玉在房中将养了几日,天天清粥稀饭,一点油星子都不见,嘴里总是没滋没味的。这一日精神总算好了一些,早起才用过一碗玫瑰花卤粳米粥,吃了两枚莲花小馒头,便嚷着午饭要吃鲜冬笋煨糟肉。
胡娘子管着灶上的饭蔬,听雪雁说黛玉胃口大开,能稍稍沾些荤腥了,连忙用清炖的鸡汁做底子,熬了一盅极清极醇的倭瓜燕窝汤,糟肉来不及做,只好焖了一小锅银芽笋鸡脯,又另炒了一碟虾油豆腐,一碟甜酱炒面筋。
紫鹃和雪雁才将红漆云纹小饭桌抬到榻上,黛玉便两眼放光,随手将账本撂在一边,捞起筷子便吃。末了犹觉不尽兴,拿汤汁泡了半碗稻米饭,将一碟子煎得两面金黄的虾油豆腐全都吃完,这才慢吞吞放下筷子,心满意足道:“总算是吃着一顿好的了。”
紫鹃笑道:“姑娘才几天没吃着荤腥,就馋成这样?”
黛玉接过雪雁手里捧的小茶钟,漱过口,慢悠悠道:“傻丫头,你没听前人说过吗,一日不食,如隔三秋呐。”
紫鹃虽然没读过书,但从前日日听黛玉吟诵诗文,几年下来,也能跟着背诵一些粗浅的《诗经》、《论语》,颇知道一些典故,加上这几个月又一直在认字,听了黛玉这话,立即笑着道:“姑娘又说笑了,这句话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黛玉笑而不语。
雪雁在一旁道:“紫鹃姐姐也出息了,连姑娘的话都敢反驳。”
彼此说笑几句,雪雁撤下饭桌,又端了一盅兰熏泡茶来与黛玉吃。
黛玉吃了茶,洗了手,走到外间正堂前来,道:“我在院子里走走,散散食,你们去吃饭罢。”
紫鹃和雪雁答应一声,自去吃饭。
黛玉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走到廊檐下,倚着黑漆栏杆坐了。
二进的小院子,不似侯府庭院深深。黛玉倚靠在檐下的坐凳栏杆上,伸手就能够到石阶前的芭蕉丛,耳边依稀能听见外边王八斤和杜老爹在谈论一桩前朝旧事,院墙外偶尔还飘来几句高亢的叫卖声。
黄毛大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趴在栏杆底下,仰着圆胖脑袋,冲黛玉直摇尾巴。
晴雯听到里边的狗吠声,提着杏子红棉裙子,一路小跑进来,跺脚喝道:“一眼没看住,它又溜进来了!”
黄毛大狗一见晴雯,便吓得一个激灵,夹起尾巴,顺着夹道灰溜溜跑走了。
晴雯的山水图双面炕屏已经绣成,这几天闲着无事。她性情爽直,最爱热闹,虽然被王夫人逐出贾府,经历一场生死劫难,比从前略微沉稳了一些,但本性仍然未改,总嫌家中冷清寂寞,想撺掇紫鹃、雪雁和她一起打竹牌麻将。偏偏黛玉身上不好,紫鹃无心玩乐,王嬷嬷、杜老娘又不会打麻将,晴雯凑不足牌搭子,着实煎熬了好几天。
正好家中的黄毛大狗无人看管,整日在院子里捣乱,才几天工夫,已经咬坏不少家具腿子。一时被闲极无聊的晴雯当场逮住,自此便天天挨骂,再不能和先前那样东游西逛,逍遥自在。
晴雯将顽皮的黄毛大狗吓得仓皇离去,心中满意,拍了拍手,朝黛玉道:“姑娘可算好了!前几天姑娘一直病着,紫鹃也跟着悬心,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沉,好几天不见一个笑脸,就跟谁欠了她几百钱似的。”
说完,也不等黛玉答什么,匆匆跑进里间,找了件铜绿色菱锦夹衣,盖在黛玉身上,“这鬼天气,时冷时热的,前儿个还是毒日头,昨晚却要盖厚被子。姑娘可不能一时贪凉快,在外头坐久了,风吹着头痛。”
说着,怅然地叹了口气。
看她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想起了从前在怡红院的往事。
黛玉眉头微微一簇,荣国府那边,宝玉重病的消息,虽然瞒得住贾母,却骗不了府里的下人。就连贾琏,因为忙着四处打听神医,搜寻灵丹妙药,一时也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分/身,连去尤二姐的院子偷/欢的工夫都没有。
而晴雯虽然发誓不再理会荣国府的事,可自从上个月她听王八斤说宝玉病得厉害之后,就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仿佛对宝玉还有几分留恋。
黛玉有心想劝晴雯两句,还没张口,紫鹃和雪雁抬着一只掐丝戗金五彩提盒,走进来道:“姑娘,石家派了两个婆子,送来几样礼物。姑娘要不要见见?”
黛玉茫然道:“石家,哪个石家?”
晴雯在一旁接道:“姑娘忘了?我绣的那副山水图小炕屏,就是他家买去的。他家就住在平安巷,和咱们只隔了一条南大街,前儿个八斤叔把小炕屏送到绣庄去,第二天他家就送了谢礼来。想是听说姑娘病了,又特意派了婆子来探望姑娘。”
黛玉喔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家,上次那一百两银子怎么都送不出去,我还纳闷了好久呢!”
晴雯正围着地上的大提盒转来转去,闻言瞪大眼睛,奇道:“什么一百两银子?”
观音绣像原本是石家订下的,后来锦乡侯家采买横插一脚,抬高价钱,非要强买,黛玉怕得罪权贵,答应将绣像转卖。因为事先已经和石家签订了契书,所以黛玉让王八斤备了一百两银子,送给石家作为赔偿。
可石家却坚决不肯收下那一百两银子,黛玉当时还和紫鹃嘀咕过,说石家的当家太太想必是个豪爽大方的。
晴雯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观音绣像又是她一针一线,费了几个月的工夫才织成,所以不论是内院的黛玉和紫鹃,还是外头的王八斤,都没在晴雯面前提过绣像转卖之事。
晴雯这时候还以为,那副观音绣像,和小炕屏一样,都是石家买走的。
晴雯见紫鹃脸色有些奇怪,追问道:“好好的,作甚要送他家一百两银子?”
黛玉见晴雯像是起了疑心,不由自悔失言,连忙岔开话道:“既是他家好心来看我,不可怠慢了人家。”
紫鹃也避开晴雯的眼神,飞快答道:“姑娘放心,我娘在前头招待她们吃茶果呢!”
雪雁揭开石家送来的礼盒,只见最上面一层的红毡子上束着几枝人参,根根都有拇指粗细,参须清疏,质地紧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药店售卖的劣等人参。
黛玉先前问过紫鹃,一斤上好的人参,就得五六百两银子,就是贾府的老太太、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房里的人参也是按着一钱一两的数目来分配的。宝玉和几位姑娘常吃的人参养荣丸,是贾府的家下人专门配制的,每个月也只得十几丸,王夫人那边都记着账目。
石家就算是赞赏她们的双面绣,也不该如此阔气,无亲无故的,怎么忽然送来这么贵重的补品?
紫鹃和晴雯也是一脸诧异,晴雯性子急,不等黛玉吩咐,掀开提盒底下的屉子来看,除了第一层的人参,底下的也是些鹿茸、燕窝、阿胶之类的大补之物,看其成色,也都是上等货。
黛玉脸色一沉,道:“看来今天的客人不必见了,这礼不能收。”
紫鹃和雪雁面面相觑,七手八脚收拾好提盒,仍旧原样抬出去。
送礼也是有学问的,礼物太轻,自然不妥当。礼物太过贵重,也是一大忌讳。
要是黛玉脾气倔点,只怕这会子已经勃然大怒了。
贾母是黛玉的外祖母,哪怕贾母着人送一大车人参给黛玉补养身子,黛玉就算不愿接受,也绝不至于生气动怒。但石家和她不过是买卖往来,既无亲缘关系,又没有长辈后辈之分,平常往来,送一两枝人参已经算是很客气了,更何况石家一送就是一大提盒。
黛玉不愿拘泥于繁文缛节,也无意冒犯石家的一片好意,可更不想贸然就和陌生的石家扯上别的关系,毕竟她对石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