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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八斤便将黛玉的意思转达给绣庄掌柜。
听说黛玉愿意同绣庄合作,从此林家绣像只卖他一家,掌柜的欣喜异常,当天就派人送来契书。
黛玉在契书上印上自己的私章,又请了刘姥姥和王狗儿等人作保。
绣庄掌柜的收了契书,往林家小院送了几车油米布匹,两扇猪羊肉,并一些精致礼物,还请王狗儿、王八斤、杜老爹吃了一顿酒饭。
三人在城里的酒楼大吃一顿,脸上都吃得红红的,腆着肚子同绣庄掌柜告辞。
绣庄伙计将三人一直送到城门口,才转身回去。
王狗儿家有一辆驴拉的板车,王八斤和杜老爹怕家中的马车太招摇,让贾家的下人瞧见了不好,这日便没有赶车。
王狗儿手执长鞭,在前头吆喝,王八斤和杜老爹酒足饭饱,嘴里叼了根甜草杆子,躺在板车上唠嗑。
一路无话,到得王家庄前,路旁忽有两个汉子,拦下板车,道:“狗儿,到树下来歇一歇,庄里来了贵人,且进不得呢!”
王狗儿放下鞭子,展眼一望,树下果然热闹,庄汉们或坐或蹲,正围坐在一处闲话,连十几岁的毛孩子也都在列,皱眉道:“是什么贵人?”
那两个汉子道:“这倒不晓得,是一户过路的富贵人家,往京城去的,借了咱们的庄子歇脚。因他家都是女眷,将咱们男人都撵出来,要咱们在外头等候。”
王狗儿见村口还站着几个身穿短打的小厮,像是世家大户的奴仆,守着村口,不让闲杂人出入,只得将板车赶到大槐树下。
王八斤和杜老爹见状,怕是贾家或薛家派人来找黛玉,心里忐忑不已。因新近也和庄里的汉子们混熟了,这时候免不了到处找人打听,得知贵人是从南边来的,都松了口气。
在树下坐了半刻,忽然又听得村口一阵喧闹。数个仆役簇拥着几骑人影逶迤而来,当中一位华服公子,身穿一件捻金缎圆领金镶团花蓝滚边宽袖细绫长衫,外罩石青色宫绸八团比甲,肩上搭了一件西洋红缕金撒花绸面羽纱披风,头戴八宝紫金冠,胸前挂着项圈、璎珞,脚踏一双毛锦弓头布靴,面如敷玉,唇红齿白,风流倜傥,如宝似玉,不是宝二爷又是哪个?
王八斤原是史家的家生子,不大认得宝玉。杜老爹却是常在荣国府行走的,宝二爷的模样,怎么会认不出来?当下唬了一跳,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扯了王八斤,躲在槐树背后,哆嗦着道:“怎么是宝二爷?莫不是来找姑娘的?”
王八斤急道:“你瞧清楚了,真是宝二爷?”
杜老爹跳脚道:“宝二爷是府里老太太的眼珠子,荣国府的凤凰蛋,家里下人都记得他的模样,我怎么可能认错!”
王八斤性子沉稳,眉头一皱,沉吟半刻,才缓缓道:“莫急,听村里人说,这一家分明是从南边来的。村长家的晓得刘姥姥见过世面,让她代为出面伏侍贵人,若这位公子爷果真是宝二爷,刘姥姥怎么会认不出?她可是和宝二爷说过话的!再者说了,常跟着宝二爷出门的茗烟、李贵,怎么也一个不见?”
杜老爹细想了一想,吁了口气,道:“也是,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多半养得娇嫩齐整,模样相像也是有的。”
两人说话间,那位锦衣公子已经驰马走到槐树下,身后仆从层层围拥,将他牢牢护在中间。
两个穿布衣的黑瘦小子将锦衣公子引到大槐树下,庄汉们无处回避,只得讪讪站起,退至一边晒草堆的空地上。
锦衣公子骑在马上,左看看,右瞧瞧,一脸看稀奇的光景,围着树下的大石磨转了一个大圈,笑着向众人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厮们一脸殷勤,仔细将石磨的来历告诉公子,见他脸上仍是懵懂,连忙随手抓了一个村汉到近前,让他拉着石磨转动。
锦衣公子喜得拍手道:“有趣有趣。”
小厮们见公子爷高兴,连忙抓了一把铜钱,掷在地上。
那拉石磨的村汉见了赏钱,顿时眉开眼笑,放开手脚,拉得更起劲。
王八斤笑了一声,凑到杜老爹耳边道:“还真别说,这位公子爷,不仅模样像宝二爷,一并连性子也是一模一样的。”
锦衣公子瞧过石磨,慢慢又走到村口去看葫芦架下的古井。小厮们跟在一旁,将一路所见的农家用具,一一向他解说名头和用处,又请村里的汉子们当场给他演示一二。
锦衣公子兴致盎然,末了竟下得马来,要亲自去井台打水。
慌得小厮们脸色大变,跪在地上齐齐劝阻,还有一个大着胆子抱住公子的腰,不让他靠近井台,嘴里哭求道:“二爷疼我们一回,若是叫老太太、太太晓得了,我们哪有命在?”
锦衣公子跺脚道:“罢了罢了,一帮蠢材,要你们何用?”
一帮人正自闹腾,村里跑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仆,呼唤道:“二爷,老太太急得不得了,催您立马过去呢!”
小厮们立马从地上跳起来,七手八脚将锦衣公子拱到马上,簇拥着他回村。
却说这位锦衣公子,缓缓驰到村中一户大瓦房前,刚下了马,便有两三个小丫头围过来道:“总算是回来了!老太太都催过四五回了!怎么在外面野了这么久?难道这乡野之地还能出什么美人不成?”
锦衣公子含笑道:“让列为姐姐们苦等,是我的不是。”
丫头们掩嘴笑道:“油嘴滑舌的!”
一边调笑,一边已走到内堂中,几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端坐庭前,见了锦衣公子,立即道:“宝玉,这地方腌臜,瞧瞧新鲜就好,别到外头瞎碰去!”
甄宝玉凑到甄老夫人身前,撒娇道:“老祖宗,我可不是瞎胡闹。才刚见了那些什么铁锹、铁厨、纺车,我才算真正懂得农家艰辛,颇有领会,回头先生问起,我也能答出一篇正经道理了!”
几个媳妇附和道:“可不是这么说,二爷一路过去,样样都要细细问小厮们,跟做学问一样,并不是在田间玩耍。”
甄老夫人搂了甄宝玉在怀里,笑着道:“我还不知道你?离了你老子,就跟野猴子一般,一时没看住,就要闹出多少故事!眼下马上就要进京,回头我带你三妹妹进宫去给贵人们请安,你也跟着外头的爷们出去见见世面,别整天躲在丫头堆里面厮混!”
正说着话,丫头捧来一只雕花填彩洋漆茶盘,里头盛着几盖碗新茶。
甄三小姐皱眉道:“咱们带来的茶叶、点心在路上浸了水,都霉坏了,怎么又泡了茶来?”
丫头连忙答道:“不是从南边带来的茶叶,是这里的村妇孝敬的好茶叶。”
一个媳妇模样的管家娘子笑道:“糊涂,村妇们哪里有什么好茶叶?别污了老太太的口。这会子不必讲究,纵是清茶也使得的。”
那丫头笑着道:“奶奶笑话我,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把那起子粗野人吃的茶来给老太太、太太们吃。这是上好的龙井茶,我才看过了,比咱们家吃的一点不差。”
管家娘子奇道:“我偏不信,咱们家的茶叶可是进贡的上等货,除了供给贵人们的,余下的都是自家留着吃,外边人就算想买也没处买去。这穷乡僻壤的,能吃饱饭都是菩萨保佑,谁家吃得起一两金子一两茶的好茶叶?”
说着先接了一只小盖钟在手里,只微微一嗅,脸色便微微一变,揭开来再看茶色,只见茶汤色泽翠绿,叶芽直立,茶水清冽,一看便知是上等好茶。
甄三小姐见管家娘子神色有异,接过茶盏,浅啜了几口,笑而不语。
管家娘子也不拘泥,亲手捧了一盏新茶奉到甄老夫人跟前,笑着道:“是我莽撞了,这茶叶果真不凡,老太太且吃杯好茶。”
又命小丫头道:“这是谁家送来的茶叶?让她家女人过来领赏。”
一时丫头去了,半刻方回,道:“那刘姥姥说茶叶是这里的一户小姐送的。这小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因身子不好,才到乡间来休养,不便见外人的。她家老嬷嬷说,几两茶叶罢了,不费什么,没要咱们的赏钱。”
甄老夫人听说,连忙道:“快让婆子挑几样时新布匹尺头,给那小姐送去,说话可得客气周到些。倒是咱们唐突了,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是心高气傲的,巴巴的送点茶叶来给咱们吃,咱们拿银钱赏她,倒是把她当成下人看待了。”
管家娘子笑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我见这里的村妇个个粗俗不堪,畏手畏脚,哪里想到这里竟也有富贵家的小姐?倒是我太轻狂了。”
甄老夫人放下茶碗,笑道:“你们日日都在府里住着,难得出一趟门。哪里见过这些?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我这回去宫里朝贺,特特带了你们几个来,还不是想让你们多经历些事,也算是开开眼界。”
众人都点头不已,甄宝玉却撇了众人,悄悄找来婆子,道:“那户小姐,是什么姓氏?年方几何?是哪里人氏?父母可都在世?模样品性如何?”
婆子还未答话,甄三小姐道:“二哥哥,你又犯呆毛病了。好好的,打听人家姑娘的名姓做什么?回头老爷又捶你!”
甄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可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为了那几杯茶,诚心诚意想谢谢人家。”
甄三小姐笑着摇头道:“可见又是扯谎,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道谢便道谢,打听人家模样品性又是为何?人家可是官家小姐,纵是落了难,迁到乡野地方来住,也不会自甘下贱,给人做奴才。难不成这天底下的好女儿,都要来伏侍奉承你一个,你才称心如意?”
甄宝玉让妹妹打趣了一顿,脸上讪讪。
婆子在一旁道:“这家小姐姓王,模样听说是极好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甄宝玉拍手道:“也对,这里便是王家庄,那小姐想必是村庄上人家的亲戚,所以也姓王。”
甄三小姐朝甄宝玉吐了吐舌头,道:“凭她姓王还是姓谢,总归和你没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