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重生)第69节

羲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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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眸望着她,声音低哑。

    “长公主殿下。”

    “或是……梅林中的小姑娘。”

    ……

    簪盒落在玉石砖地上。

    只此一声,清晰、清脆,却更衬出了此刻令人心悸的静寂。

    梅长君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连近处呼啸的风声都仿佛飘远,唯有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

    他唤她什么?

    长公主殿下……

    他知道她有前世记忆了?

    不对,不仅仅是长公主,他全都知道了。

    过去她不止一次想过,若光风霁月的国师知道她曾是双手沾满鲜血,剑下亡魂无数的杀手,是恶劣的,一直想把光亮浸入沉沼,给他设了陷阱伤他诱他的梅林姑娘,他会怎么看自己?

    不喜,厌憎?

    那时少年国师初入民间,就被她骗得几经“磨难”。得知罪魁祸首是谁后,他却仍是一派平静端方的样子,反过来助她劝她。遇到这般神奇的人物,她玩心顿起,勾勾缠缠不愿放他离开。

    后来他寻了机会脱身。她气了许久,又在猎场遇见濒临死亡的他,却还是忍不住转了剑锋,把他救起。

    回到皇宫后,她得了崭新、高贵、不染尘埃的身份,学着去做一个真正心怀天下的长公主。好不容易有了再次结识他的机会,她便费心瞒了过往,不愿染了他一片山高雾浓的旷远。

    再后来,两相渐远,她也没了心力,没了谈起旧事的欲望。直到如今,从承天书院起,她又骗了他多次,次次接近,几乎都带着目的。

    梅长君自认不是月皎风清的至纯至善之人,也从不会为做过的决定后悔。更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着浩如烟海的两世牵扯,实在说不上谁欠着谁。

    敢露出一丝厌憎的表情试试?

    她一边想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望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承认了。

    天光映着他面容苍白,几无血色。

    可与她想象中的所有神色都不同,裴夕舟竟缓缓笑了起来。

    那双望着她的痛红眼眸,带着浓烈的,劫后余生般的炽盛与压抑了许久的疯狂——仿佛所有的深暗往事都再度重临,可沉雾却散,便见得了光和亮。

    梅长君有那么一刹的茫然。

    她抿了抿唇:“问你话呢。”

    裴夕舟仍保持跪着的姿势,仰头看着她,低声道:“午后牢中,问了顾珩‘迦引’。”

    原来纰漏在这里!

    该对好口供的……梅长君暗暗道了一声失策。

    她搭着眼帘,缓缓道:“那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知道她与他前世相爱相知,然后渐行渐远。

    裴夕舟低头望向手中的玉簪,又用拿着玉簪的那只手去够她的衣角。

    “是,你就是因为玉簪暴露的。”

    梅长君看着紧紧捏着她衣角的手,声音渐渐冷下来。

    “我才不稀罕你刻的玉簪,”她后退一步,却挣不开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墨苑的解药,书院中我才不会——”

    “我知道。”

    在等梅长君来裴王府的几个时辰里,过往许多疑惑与细节都渐渐理清。

    但他却感到万分庆幸。

    “你知道什么?乱求的姻缘,意外的相逢,裴首辅掌领天下,怎么就不知道放手呢?”

    大抵过往的纠缠太过痛苦,生长着一层又一层尖锐的荆棘,刺得回忆之人竖起浑身的防御,只想逃离。

    “我只是不知道她是你。”

    裴夕舟恍若未闻,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猎场大火之后,我寻了好久,只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寻到半截破碎的白玉面具。”

    “我说过要赠你一枚簪子的。”

    梅长君后退的动作才慢慢停了。

    “你那明明是被我诓了,为了脱身时哄人的。”

    “不是不愿在我身边多留吗?”

    裴夕舟哑声道:“是我的错。”

    他回想,那真是他二十余年里最单纯、最傻气的时候。

    明明一开始便动了心,偏偏自矜到让人生了误会,然后在生死一线被救,活了命,丢了她。

    后来,他好像也没有太多长进。

    新的身份下,两人因朝政有了分歧,他也总后退一步,妥协里透着冰冷。在沈首辅的设计下,他与北疆有了往来,明明只是为了去查一个虚假的墨苑线索,却瞒得她渐渐心寒,以致后来种种……

    他本应该告诉她的。

    心口一阵绞痛,他却仍不放下抓着她衣角的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同她解释。

    一桩桩,一件件。

    诸多憾事几乎透入骨髓,夜夜梦回,从未忘记。

    梅长君听他从嘉平四十六年讲到景元七年。

    嘉平四十六年冬,少年国师遇见足以动人心弦的杀手,在新旧朝更迭之际痛失所爱。

    景元初年冬,封心自锁的臣子遇见拿下他梅枝的长公主。

    景元三年冬,陛下赐婚,喝醉的驸马在进新房前刻好了一枚迟到的玉簪,却不知那本该送给他的新娘。

    景元六年上元夜,又一次死别,灯山烬,天地寒,所有过往骤然成海,浪潮涛涛向他压来。

    景元七年冬,他在她碑前长立,告知她,他会为她复仇,为她幼弟稳固江山。不择手段,肃清朝纲,在杀尽所有与墨苑相关之人后,他带着那枚玉簪走到两人初见的那株梅树下。

    自戕之前,裴夕舟想,他刚刚接任国师之时,总想着渡天下人。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姑娘,不自量力地想要渡她——却不知她需要的不是渡她的国师,而是伴她的良人。

    他们多次相逢在风雪漫天之际。

    日暮雪重,夕舟难渡。

    他从来渡不了天下人,也渡不了令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只求她渡他。

    听完所有过往,梅长君默然良久,泪涌上眼眶:“松手!”

    裴夕舟恍若未闻,跪在如雪一般的桐花地上,仰头望着她,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哀求,近乎偏执般道:“求殿下……渡我。”

    捏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极致。

    梅长君望着他眼底那丝丝缕缕的企盼,念起多少阴差阳错,心中竟涌上几分悲哀。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她睁大微红的眼,像是反驳他,又像是要告诉自己一样,“两个身份两条命,相救两次,纵你自戕,也算赚了一次。”

    她用力一扯衣角,到底还是挣脱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裴夕舟离了她衣角的指尖一片冰凉,玉簪因用力的动作嵌在掌中,刺起一片锥心的淋漓。

    两个身份……两条命……

    他负她两次。

    天已沉暮,晚风卷起如雪的桐花。

    裴夕舟在这漫天纯白中抬起眸来,只觉得仿佛回到了失去她的冬日,凛冽的风雪锥心刺骨。

    他紧抿着唇,握着玉簪的手覆过她的手,将簪尖对准他自己。

    玉簪温润,却能轻易刺破单薄的襕衫。

    覆着她的手迅而有力,恍然间她只见他抬眸一笑,轻声说:“算第二次。”

    锋锐的簪尖便已没入胸膛。

    鲜血顺着玉簪渗出,滴落在皓然如雪的桐花上。

    裴夕舟疼得轻颤,手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殿下……还予两次,能否给夕舟一个补救的机会?”

    第52章霜华特地催晴色(四)

    梅长君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撇了他,惝恍着走出沉寂的王府。

    她沿着桐花飘零的主道,逃也似的无法停歇,垂眸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府门处。

    抬头看见门外那一辆挂了灯的马车,还有车辕上堆积的从府内飘出的桐花时,梅长君终于怔住了。

    她走近看了看,安静地拈起一瓣碎花,冰凉的触感,云容雪质,想来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天完全黑了,月儿渐渐升起,整个裴王府内外并无人语。

    半掩在黑暗中的姣妍面容,有一种难掩的苍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雾暗云深,难窥晴色。

    梅长君也不知自己竟这般善躲。

    文华殿、顾家,来往两处,不再见他。

    那夜的桐花仿佛在她心上落过一场雪,雪下的人既寒凉,又温暖。

    她从来灼灼似春阳,眼下却一身霜寒,昔日肆意的劲头敛去,如画的眉眼间只余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