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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姐电话调侃我说我是亲戚中的旅游专家,要我替她安排她全家怀化周边二日游。我想了想让她去通道。那里有别具特色的风雨桥和鼓楼,有别样的风土人情。替姨姐筹划好,我赶紧打老爷子电话,让他赶紧过来,明天带他去通道。老爷子告诉我他正在家乡的田垅上看秧苗,我立即想到他正站在一片空气中满是青草清香的山中田垅上,他身边不远处幸许正有几只白鹭在飞起飞落。老爷子答应得很爽快。其时是五一那天中午,我中晚班,明天正好休息有空带他出去。我怕老爷子磨蹭,说,你早点呀,要不没了车过来。老爷子说不急,有车呢。老爷子性格比我好,不大急的。晚上我去接班前老爷子还没来。穿上工作服第一件事就是打他电话,问到哪里了?半天才接,说快到了。他的大儿子我的大哥用摩托送他了来。五一这夜大雨瓢泼,而且毫不停歇。我倒心喜,天气预报说三号天晴,今夜这样一落,明天就该雨歇了。可是五月二日起床见天还黑着,雨还在落。打姨姐电话,说落雨,不去了。我说,怕淋湿肚子里的饭饭吗?姨姐还没睡醒,明确地说,不去了。那么,就不去吧。回家同老爷子说,落雨,大家都不去了。老爷子说,不去不去呢。落雨不方便。结果却是一上午不落,一下午不落。我有些气恼姨姐的怕死。五月三日我同老爷子说,过阵我再带你去。老爷子说,不限定呢。不限定在家乡土话里的意思是不是非去不可。这话让我看出老爷子有些想去。我忽然觉得请动了老爷子,却又让他玩几天又回去有些不像话。我决定请天假陪老爷子走一趟。可是科室有人先休假了,无法多休。我同排班的说,有急事,无任如何调济一下。答说,无法调呀。我决定下科室去找人代班。路上却接到电话,给我调好了。此时离火车到站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我返身同老爷子说,你马上下楼,我清好东西就来。老婆说,你每次都这样火急火燎的。我花了五分钟提了个包去赶老爷子。一到院子,恰好有辆的士来。的士直接送我们去火车站,不折不扣赶上了火车。
我之所以这样火急火燎地赶火车,不单因为火车便宜安全,还因为陪老爷子坐火车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现年八十一岁的老爷子年轻时走路或乘汽车去过邻县一些地方,但从来没坐过火车。当然,如果我们错过了火车,我们也会乘汽车去,然后坐火车回。但长途车,还是火车舒服一些。所以赶上了火车,我心里很高兴。
照顾老爷子上了火车,我开始有些后悔。今天乘火车的人太多,根本无法替老爷子找到座位。走了无数个车箱,我见吸烟处有个空位,摆了一位旅客的行李。我同那人商量让老爷子坐坐。于是老爷子坐在了冰凉的铁皮座位上。我站一边陪守着。正愁就是有人下,过道上站了这么多人,恐怕到达靖州之前无法找到位子的了,却见车箱里有人直冲我招手。我非常肯定自己不认识他,不想理。过一会见那人从行李架上往底下搬行李,我马上走过去,笑问,你准备下车?那人说,嗯,我江市下。我见你扶个老人走了过去,所以喊你过来坐嘛。我想不到从来没有感动过天感动过地,今天居然感动了一个人。我笑着道了谢,也不敢离开去叫老爷子,打他电话,把老爷子叫了过来。出人意料的是,那人两口子一起坐车的,所以我也得到了坐位。江市离我们上车的站不过二十公里,我同老爷子面对着坐下时,都觉得幸运。要是老没座位,老爷子可能受不了。
因为姨姐夫他们五月四日要上班,我们此行注定只能是老爷子同我的二人行了。老爷子仔细流览着一路的山水。同我说解放初如何步行三天去挪溪。解放前如何乘汽车翻雪峰山。原本阴阴的天忽而阳光明媚起来。我们中午十二时到达了通道县溪。我问老爷子饿不饿?不很饿的话我们先去双江再吃中饭。老爷子精神良好,说先去双江吧。又一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侗族建筑风格浓郁的通道新汽车站。老爷子问目的地还有多远?我说,一切别管,先吃饭再说。我心里知道再不能让老爷子饿着肚子奔走了。车站对面我们找到一家新开的酒家。居然能做出非常鲜美的川味酸菜鱼。老爷子对饭菜非常满意。吃了两小碗米饭。我一直有些担心老爷子身体吃不吃得消这整日的奔波。现在开始有些放心了。饭毕我们搭的去老站那边乘去黄土寨的车。去黄土寨车上一大群头包蓝花头帕的老妇。我问老爷子以前见过这种服饰没有?老爷子想也没想自豪地说见过,在挪溪见过。双江去黄土寨,一路有许多有风雨桥和鼓楼的侗寨。我故意问老爷子,见过这些没有?老爷子不再自豪,老实答说没曾见过。后来面对黄土寨的风雨桥(普修桥),老爷子简直一点也不想端架子了,不住口地赞叹桥修得好,地方风水好。我内心愉悦地对老爷子说,上桥上坐坐去。老爷子顺从地说,坐坐去。上得桥才坐几分钟,老爷子就起身去桥上四处看。我默不作声地跟随。老爷子见菩萨就作揖,动作毕恭毕敬。我只是跟随照顾。走到桥那头下得桥来,老爷子发现小河里有好多鱼,又生赞叹。我告诉他这里的乡规民约不允许垂钓以外的任何捕渔方式。老爷子口里只说好地方。我又陪老爷子胡乱在村中走了一趟。然后我们又从普修桥回到马路,步行过那段为桂树夹持的林荫道去看鼓楼。鼓楼里坐着两个老妇同二个老头,对我们的搭讪爱理不理。老爷子把楼柱抚遍,然后坐鼓楼里抽起烟来。我静静地坐老爷子对面。老爷子坐板凳上若有所思,又似乎气定神闲。坐了好久,我问,走了吗?老爷子把烟蒂丢在火塘里,说,走吧。
征得老爷子同意,我决定返回双江住宿。这样有两个好处,一,今夜的吃住条件可以好点,二,明天爬独岩时间充裕点。到达双江,老爷子还有精力同我步行一段看街景。我选定河边的沁园宾馆住宿,因为我想它是公路征稽办的,条件一定不会差。住进去发现差强人意。在四楼的房间,我问老爷子累不累,回答居然是不累。此时我觉得颇有些累的了。我又陪老爷子去跨河风雨桥上坐。正对面坐一排当地的老年男女,女的架个老花镜纳袜垫,坐旁边的一个男的在轻声地唱山歌。看神情那山歌是情歌性质。有位老汉提几块鲜豆腐和一小袋排骨经过,唱山歌的那位就扬扬手里用塑料袋装着的一根黄瓜,说,莫走,我们今晚打平和。其时夕阳把风雨桥内以外的世界涂抹得金光灿烂。我们一坐一小时。问老爷子累不,说不累。我带他去那边餐馆摆在临河的桌上吃火锅,喝啤酒。老爷子对火锅和啤酒还满意。喝酒进度有些快,我老叫他慢慢喝。吃毕河边的鼓楼同风雨桥的轮廓灯亮起来了。不敢让老爷子太劳累,我们稍稍在河过的树林里散了下步,就回到宾馆歇息。早早先后洗浴过,躺床上看了会电视,便睡去。一夜无梦。
老爷子醒得很早,五点多就在那里洗漱。我只好起床。退房出来,一街清静。早餐店尚无一家开门。我们于是打的去独岩公园。司机问去后山还是前门?不等我们回答,司机又说,我知你们是去后山,拜佛是去后山。他大约见老爷子头发花白,一定是去拜佛的了。我说,不拜佛,看风景,该去哪里?司机说,也是后山。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郊外。正想问司机周围有餐馆不?那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司机先开口问我们吃早餐没,见答说没,他不无遗憾地说,那你们应当带点早点来,这里没东西买。我问清楚如何上山如何绕去前门的路径,就谢过司机。我不以没地方吃东西为意。上面有庙,就应当饿不坏人的。要不说什么佛陀慈悲呢。后山果然风景清幽。有一大湖。湖面隐约有亭子和风雨桥,但更多的是晨雾在蒸腾飘飞。在一座风雨桥头,出现了岔路。老爷子判断是过桥上山,我见桥头有小木牌,上有独岩xx字样,字后是一个箭头。xx是被挖走的两个字。我不同老爷子说理由,让他别过桥。这时前路有怪异的长啸传来,如狼嚎,凄厉可怖。一声接一声,约摸啸叫过四五声。我想,有疯子夜宿这里了?这时晨雾里走来一人,年纪六十上下,却是神清气爽,步履轻捷,不像是有疯癫的样子。我上前问好,然后请教寺庙和前门如何走。老汉略略有些吃惊这么早有人来这湖边。不回答我,反问:你到底是去寺庙还是前门?我答先去寺庙后去前门。老汉威武地直走过去,边走边说,去寺庙呢你过桥上山,去前门你沿这路直走。说着去风雨桥上取了一部载重单车,骑上走了。我忽然肯定刚才的狼嚎是他发出的了。他一定是城里的一位爱惜生命的人,大清早来这锻炼身体了,狼嚎是为了锻炼肺活量。
过桥拾级而上,发现寺庙并不远。寺庙在独岩的绝壁石坎下。却没有想象中的堂皇和宏伟。也没有想象中的香火旺盛。好像只有一位看寺的居士。见我们到来,正燃香烛的居士打佛号说,阿弥陀佛。我也低首竖掌曰阿弥陀佛。我不进寺庙,看门口对子。有一联很有水准,道是:青山不锁泉和月,云雾难分寺与峰。好像是本地高人所撰。令人起敬。老爷子绕过中门,从那过拖门进入佛堂。同居士攀谈了几句。见人就打佛号的居士好像并不喜欢说话,专心在燃红烛。老爷子很快出来。我问你知道须从拖门入?老爷子说,不知啊。我说,幸好你这样进的,要不那和沙弥会不高兴的。老爷子说,看四向看得到。这又是一句土话。意思是凭场景和氛围他不会出错的。我喜欢老爷子的自信。问,这寺庙不如何吧。老爷子说,不错呢,在这绝壁上,有这样的殿宇,难得呢。还是老爷子境界好,有包容心。老爷子不说寺庙而说殿宇,一是对佛寺礼敬,二是想在他儿子面前整文言。我心里笑笑,扶老爷子穿过藤萝满崖山水滴答的山门。
路上我说,你比我大近四十岁,你老了,我也很快就老了呢。老爷子感慨人生短暂,说,五十岁一来,人就真的没好久了。解放时我都还年轻,一晃就老了。我感叹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老爷子则说,做大事是要有命的。没命你再折腾也不济。他接着说他的伯父解放前如何努力和节俭,买下了几十亩田地。但不几年家运不济,就败光了。老爷子意在说明成事不成事,不是个人能力,全在命运。我知道老爷子信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可能还是想安慰一下他的满儿子。
我们走过湖边,绕过几个山湾,来到了一片竹林。有位中年男人在扫地上落叶。这里却是登独岩的栈道起始处了。我问老爷子登山不登。老爷子想了想,登吧。我便去山竹林下边的农家乐问可有早餐吃。答,只有中餐。我回来同那男子说,你做早餐给我们吃吧,我们想爬山。男子是登山管理处的管理者。他承包了管理处,每年要向投资者缴纳三四万的承包款。他肯定想卖门票给我们。男子犹豫了下,请示了躲售票处的老婆大人。然后让我们在竹树下坐下来。说,饭一会就好。我想,他肯定给人煮过饭,但他可能不想这么早给我们做饭。我们的竹条凳不远是一棵高大的栗子树。树桠上挂一副绳索。我正奇怪挂索子在这干什么,售票处走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径直就坐绳子上,把脚在树干上一蹬,小姑娘就飘荡起来,原来这是一个绝妙的秋千!小姑娘蓬乱着头,却眉眼好看,尤其是眼睛大而澄澈。我想给她照相,她狡猾得很,早看出了我的意图,总能躲过我。我同她说话,只是不理,专心致志地荡她的秋千。我同小姑娘说话,只是不理我。正在旁边茅屋里做饭的老板娘说,从来就没有生人让她说过一句话。我笑了,想,不能让她说话,总可以让她照张相吧。在她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同她说,让我给你照张相,我放到电脑上去,你也可以看到。小姑娘转过身,把背对着我,很轻却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早餐就在栗树下的水泥小桌上吃。菜是清炒水蕨和辣椒炒鸭。我问老爷子吃过水蕨没有?老爷子说,听说别人吃过。老板娘在厨房里说,有许多人喜欢吃这蕨菜。旱蕨这时候苦了。过一会她又端来一小碗小白菜。饭毕我问老板娘,他八十多了,上得去不?老板娘很艺术地说,许多八十多的上去过。老爷子在马上要登顶的地方停下了。这里崖壁完全悬空。我一路问着老爷子,能不能上,老爷子一直说没关系。现在他说上不得了,我赶紧撤退,我一直提心吊胆,怕下山时更不好走。上山让老爷子走前面。下山我觉得我走前面好点。下得山来,老爷子说,险要处腿有些软。老板问,你们没上去啊。我说,快登顶的地方退了下来。老板说,那地方吓退了好多人。在山上我看到这里离前门很远,基本没车。我问老板要的士司机的电话。打了两三个,才叫来车。我们直接去了新站。回望独岩,见山顶有个亭子。亭子旁边有杆红旗在飘。一个多小时我们回到了县溪。在火车站候车室同老爷子坐下,我忽然觉得异常轻松。这时才知道独自带老爷子出来,对老爷子身体受不受得了,我担着很大的心。窗外还是那样阳光明媚。对面坐着的两个美女是刚才同我们一起乘汽车来的。她们说着我一句不懂的苗话。但她们的装束没一点民族特色。很前卫的样子。身旁的老爷子静静地抽着烟。老了,人也许就能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