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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家曾是科甲鼎盛，诗礼簪缨的名门望族，如今已经衰败了，却不至于彻底。朱门前的两具石狮的眼睛已然模糊，威严仍在，从外看，依然是飞檐翘起，庭院深深。
于吉安只是个梳着双髻的七岁小女孩，却沉默异常，静静的如画中的兰草。她无辜的大眼睛凝视着这里的一切。每个人都能从这眼睛里看清楚这里的一切。老太太说，这是妖精的眼睛，窥视你们丑陋的心。底下人便颤栗起来，见到吉安，眼神恶毒，却终不敢靠近。但老太太并不疼吉安。吉安愈加不说话，除了和她的姐姐吉宝。吉宝很活泼，很爱笑，满院子里是她旋转的身影和一地的丁香花瓣。
她对吉安说，安，如果我有一天走了，你会不会哭？吉安立刻哭了。吉宝慌了，吉安，别哭，姐姐不走，就算要走，也带上你好吗？十七岁的吉宝漂亮干净的面孔在桔色的太阳下如圣女一样安详。吉安的小手紧紧的攥住吉宝的衣角。
吉安回想起来，原来自己曾经这么依赖过吉宝。吉安一直拒绝喊吉宝姐姐，吉宝这个名字真好。
祖上的家业也快被老太太几个儿孙瓜分光了。太太们阴沉的笑脸在吉安眼前晃着。“吉安啊，要怪，就怪你娘死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你哪能去争呢。就算你娘在，你那柔弱的娘也禁不住这折腾啊，且你娘是个什么身份啊。看清楚吧。我们可不是你的仇人。”她们居然把娘的镶了宝石的镜奁也拿去了。吉安坐在台阶上，青苔潮湿的气息裹住了吉安。她觉得呛，呛在喉咙里难受。“吉安，吉安”吉宝把吉安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吉宝说世态炎凉。
而这个关键的时刻，老太太的大儿子居然回来了，带着老太太梦中出现的荣耀回来了。吉安怯怯的对着这个高大沧桑的男人，喊了一声“大伯”后来吉安始终觉得这个人有点可以亲近的东西。
大伯这些年在外面做着庞大的生意。然于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快忘记他了。只有老太太拿着佛珠，铿锵有力地说，我这个儿子是有福的，我早就请人算过了。你们看着，他会回来的。别以为他死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如今于家大儿子真的回来了。于府渐恢复了生气。没有走的那些人得意的笑了，出去的人又巴巴着想回来。老太太举起枯瘦的手，出去的，就别再想回来了，永远都不许踏进这个家门。吉安躲在吉宝后面。她觉得祖奶奶的样子好可怕。仿佛她也即将被赶出去一样。
大伯有一个温顺贤惠的续娶的妻子，总于屏风后露出美丽的脸庞和那纤纤玉手的震颤。吉安会害怕。她觉得大伯的妻子是病态的。果然大伯请了很多医生。那女子恹恹的样子一直也不见好。但似乎美的不象话。大伯从来不让她出来见客人的。
不久后，借住在他们家的房客安徽籍小姐宁鹊思投河自尽了。
她与大伯的儿子于宴隔窗传简，秘密的交往。吉安太小，于宴没有防范。
吉安便依偎在鹊思旁边看他们写文章作画。吉安觉得那种场景很美。他们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上“两情相悦”这四个字，相视的笑容蛊惑着幼小的吉安。吉宝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显得有些拘谨了。吉宝缠着鹊思谈论新兴的话题。渐渐，也没什么。吉宝并没有干涉。吉宝还说于宴哥哥有眼光。
如今，鹊思已经死了。吉安问吉宝，为什么呢？吉宝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人言可畏。那河里浮出的尸体眼睛肿泡的厉害，于宴哥哥像疯了一样。
“媚眼随羞兮，丹唇逐笑兮。”吉安不懂。吉宝说，这是堂哥赞美宁鹊思的。吉安大概也明白，鹊思姐姐的柔艳韵致自不必说，单是那软到酥糖里的声音就能压住她所有的惶恐不安，对于宴的杀伤力可想而知。鹊思待她也是极好，只常常叹“这娃儿怎么不太说话？真惹人怜爱，玉琢似的。”“是被吓的吧？”于宴说。
吉安回忆起两年前以前，娘是被活活折磨死，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没日没夜的嘶吼，脸上身上都是结痂的印子，口里漫骂着“你们这群畜牲干了畜牲才做的事。”吉安那时趴在地上朝门缝里看，娘用指甲抠着门拴“天啊，连我骨肉也不让我见啊。安儿，安儿你们这些狗日的。”云绡丫头闻声而来，急忙把吉安抱了回去，嘴里念着“小小姐，这可不行，去那真是晦气，被老太太发现，可要把你送出去了。”现在七岁的吉安开始开窍了。心里想着，这是我的仇恨那。她低头扯着玲珑的衣扣。鹊思把她抱在怀里，又叹了口气“你瞧，她可伤心了。”于宴摸摸吉安的脸蛋，向着鹊思说“父亲回来，皆大欢喜，但是矛盾是有增无减。我也真没想到他还能回来。倒有先见之明似的，知道我娘要死，居然带了个女人回来。我横竖是要和那个女人作对的。”“宴，这倒不必了。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媒妁之言，受的是封建婚姻。我看澄姨和你父亲是共患难的，有真情。”“我母亲在这个家任劳任怨就是该派的。父亲怎么不疼她一回，生了我，没个三年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回来也不去我母亲坟上看看，就忙里忙外的请名医给那女人看病。”“宴那。这也不能怪澄姨啊。好了，不说这个。我们的事还没着落呢。”鹊思放下吉安，走到窗前。于宴赶上去拥住她“放心好了。我是非你不娶的。”
吉安坐在紫藤树下描着刚从学堂里学过来的字。吉宝穿了藏青色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叶子形状的银针，脸上稚嫩，却无端的摆出成熟高贵的样子。吉安说“吉宝，我好想鹊思姐姐。”吉宝说“吉安，我交了个朋友。”吉宝突然忸怩起来，脸色也暗淡起来。“这里是地狱，我可不能在这里被拌住。”吉宝笑笑“你不大爱说话，这样也好。”
吉安长成了眉眼清秀的十四岁的丫头，吉宝的书早就读完了，吉安也很难见到她了。吉宝说过，她要一步一步脱离这里。吉安选了一个阴天，偷偷的跑出去，在教堂里找到了吉宝。吉宝惊喜的叫出了声。她对那个牧师说了一通话，吉安是一句也听不懂。吉宝说，你也和我有一样的志向吗？吉安好像是点头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不过吉安知道鹊思为什么有那样的决心去投河了。吉宝捻了鹊思的口气说：
我已被诽谤的一文不值了。那活着是没意思了，怎么还能够嫁给于宴呢。我是在业余的时间去舞厅里唱唱歌，挣挣小钱又怎么样，什么乱子也没出，我也不想埋没了自己的长处。反倒被传的像一部传奇。我怎样历经艰辛得到舞厅老板的赏识，成了红星，成了他养着的女人。那么还谈什么清白。于宴知道情况，他经常去听我唱歌，自然明白。可他威严的父亲，苛刻于礼教的祖奶奶，那些嚼舌根的太太，都不能叫我活。时间久了，于宴也快要相信了。自己一死或许可以让于宴看清吧。
吉宝接着说，生活在这里，就像被套了一个沉重的枷锁。我可不要。吉安，你可记得你娘吗？我母亲的境遇比你娘要好，可也是牺牲品。你娘的命运之悲惨。书里描写的都差不多要到你娘身上了。婶婶是吃了什么苦？她是你父亲正房陪嫁过来的丫头，地位低下。你出生后的苦你看不明白，但我记着，可我没那勇气靠近婶婶。你没出生前，婶婶被逼的太紧，整夜的呜咽。我听得见，我也小，不能做什么，所以我发誓要离开这里。吉安你也应该明白其他的婶婶姐姐妹妹弟弟给你脸色看，是为什么。我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你。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了。可你还是这么小，只有十四岁呢。
吉安回想起来，吉宝终究是要离开她的，如今她远在法国，她向往着那里优雅的艺术。吉安却仍在这里，这个被吉宝说成地狱的地方。
吉安想，这里究竟算不算地狱呢。娘是在这里被折磨死的。定是这里的乌烟瘴气害了娘。可真是地狱，自己怎么总是舍不得，每一处景色都那么可爱。还是因为地位改变了？大伯竟然将这个家交给她管了。她接过钥匙那一刻起，她想她的一生都要贡献于那里了。大伯肯接受她，并排除了很多责难，包括祖奶奶的。他说“母亲大人，吉安行的，她比过那些游手好闲的，于宴太柔弱了。相信我。”她不想辜负大伯，她决定不去追随吉宝了。于府上下，谁能想到这个静默的小小姐有这样果决的手段，生意蒸蒸日上，没什么话柄落下。吉安谦和的笑，不笑的时候却那样具有威慑的力量。上上下下都和睦起来。仇恨也随之烟消云散。毕竟换了一代人了。
可是可怜的吉安自始自终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那花就这样落了。那恋爱是什么？哎呀，像于宴哥哥和鹊思姐姐的，太苦了，不光明正大。吉宝的呢。哎，都没见过吉宝的那位洋人先生。吉安生出来就是为这个家服务的。
遥在法国的吉宝正顶着缀满雏菊的阔边荷叶帽子沉浸在下午茶的芬芳里，花白的头发被余阳染成了淡金色。吉安此时摸着头上那个景泰蓝的钗子，感叹，真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