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陈益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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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父亲节,不料昨日午睡,竟就梦见了父亲。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

    一

    父亲名叫陈才栋,房族三弟兄中,父亲的年龄最小,同时,父亲也是陈家在他那一辈人中唯一吃公粮、拿工资的人。五十年代,得益于西北大学一批下放的讲师,陕西省岚皋县居然破天荒建起了一座大学,父亲和母亲有幸同时成为岚大的首批学员。父亲上师范,母亲学医科。岚大毕业后,父亲从此便开始了他的教书育人生涯,与母亲的夫妻关系也正式定局。

    听母亲说,父亲在上中学时就是一名活跃分子,吹笛子、拉二胡样样在行。但是打我记事起,却从未见他吹拉弹唱过。母亲说“文革”中,他因为受蒙蔽卷入了一场“武斗”造成了不良后果,在“武斗”结束清理队伍时,一些人执意要“打倒”他,给他戴高帽,抹黑手,游街示众,大会小会批斗,他难以忍受其屈,差一点含恨自尽,哪里还有心情再摆弄那些乐器呢?从此,笛子、二胡就被他束之高搁了。好在他的问题最终澄清了,好在他身上的文化因子并没有因此而完全丧失,因为除了吹笛子拉二胡而外,他还有两大专长:一是绘画,二是毛笔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见过他一连几天废寝忘食地用油彩在一面大墙上绘出一幅漂亮的宣传画,画面是一座连接峭壁两岸凌空高架的石拱桥,桥下流水泱然,桥畔浓绿之中点缀着亭阁红瓦,其构图就取自家乡的石门。而当时,石门口的公路刚刚打通,尚未架桥。不过现在的石门口,早已成为父亲当年画中呈现过的“天堑变通途”的样子。而父亲的毛笔字,除了用在学校书写大会标语以及通知、告示外,每逢春节前夕,老家的两个伯伯和街坊亲友,都要上门索取父亲为他们书写的春联,并成为惯例。

    阴历腊月二十七是父亲的生日。无论父亲调到哪里工作,每到此时,亲戚们总会带着他们的山货特产,跋山涉水,赶来为父亲祝寿,那种气氛,往往比过大年还要喜庆热闹,即便是在父亲挨批受辱的时候,他们也从不回避。由此可见父亲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

    勤劳、爱干净,是父亲的两大优点。由于母亲不在身边,那会儿家中的三儿一女不仅都要靠他管教,而且生活上也要靠他料理。他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在做事,无论是学校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他见了不顺眼就要说,见到该做的就要做,屋里要保持绝对干净卫生,脏碗脏碟决不能留到第二天再洗。尤其每天的那顿午饭,儿女们都要上课,非他做不可,而他那会儿,既是校总务主任,还时不时要替请假的老师代课,其忙其累也是可想而知的。当然,他也不会让我们姐弟几个都闲着,课外时间,姐姐负责做饭、洗衣,我和弟弟则负责砸煤、挑水、洗碗、扫地、加石炭除炉灰等等,雷打不脱。由于受到了锻炼,长大后,我们姐弟几个的生活自理能力都非常强,尤其是姐姐和大弟,都能做得一手好饭菜。别看我轻易不上灶,真正操起勺来,也并不比家庭妇女差。

    父亲短暂的一生中,做了两件值得称道的大事:一是在家乡负责筹建了石门中学,将一方临河的瘦田改造成书声朗朗的校园;二是受命筹建了县农林中学,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造福了一方子孙。

    二

    曾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恨我的父亲。

    因为“文革”挨批,心情不好,父亲的脾气格外爆燥,常拿儿女们撒气,尤其对我异常严厉。也许那会儿我比姐弟们更“匪”一些,常常不知不觉就闯下了祸,难隔三天不挨父亲的打骂。有时候打得我心服口服,而有的时候却打得毫无道理。如有一次,因为在与同学斗嘴时,同学说了诸如“你老子是现行反革命”并直呼父亲的大名时,我气愤不过予以还击,不成想,他们反倒向父亲告我的黑状,诉说我的不是。父亲心中窝火,不问青红皂白,也不容我申辨,就要我当着那些人的面下跪认错,否则荆条加身。父亲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他在社会上没有了地位,我才被别人无端欺侮,而我的反抗也是出于维护他的尊严呵!我当时心中的那个苦呀,真是没法诉说,只好一个人悄悄跑到无人的河边,面对流水独自饮泣。

    尽管母亲常常劝说父亲性情不要太急燥,但似乎收效甚微,以至于后来发展到我与他几乎势不两立的地步。

    记得那是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吃饭的过程中,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父亲又开始唠叨,数落我们几个儿女的不是,我听着有些心烦,在盛饭时,锅铲铲锅巴的声音听上去重了一些,让父亲听出了抵触情绪。他放下饭碗冲到厨房门口,质问我是不是皮肤作燥,我见他来势凶猛,下意识将手中的锅铲扬了一下。这下可又闯下大祸了!见他急匆匆地折回客厅,我自知不妙,赶快撒腿就跑。刚跑出院坝,就见父亲手持火钻追了上来,我不顾一切朝上河大桥跑去,过了大桥,顺着新修的公路,准备投奔在小沟卫生所工作的母亲。父亲站在大桥头,看着我远去,他不再继续追赶。而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左右,距离母亲工作的地方尚有三十多里的山路。由于悲愤和无奈,从来没有单独走过夜路的我,居然什么也不怕,一路哭着,趁着夜色连续走了两个多小时赶到母亲那儿。我那失魂落魄仍不住抽泣的样子,把正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的母亲着实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令我不顾夜黑路远投奔于她。

    自打出了那件事情以后,我再也不想上学了。我打定主意,如果母亲坚持让我再回到父亲身边,我就离家出走。母亲反复给我做工作,劝我学还是要上,不上将来怎么办?我提出要求,学我可以上,但不想再住在家里,要么住校,要么转到其它学校。最后母亲和父亲商量后,同意我住校。过后,母亲一再跟我说,原谅你爸吧,因为他心里也很苦,再说,他打你骂你,也都是想要你成器,为了你好啊!于是慢慢的,我便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尽量不招惹父亲生气,并试图原谅他。然而,尽管我在努力地原谅着父亲,但感情上,我对父亲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的惧怕,使得我即便是父亲想要对我表示亲近,我都会本能地对他敬而远之。父亲过于严厉的管教,促成了我性格的转变,从此以后,我在外人面前不敢大胆说话,以至于后来发展到对于凡是能够控制我、支配我的人,我都自觉不自觉地从内心里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敢走得太近,生怕再次受到伤害。

    相反的结果,倒是磨砺了我的意志。为了能够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同时也是为了向父亲证明我的能力,我暗暗发奋,将来一定要当一个著名作家。从此以后便迷上了看书和写作。虽然最终我并没有成为著名作家,但那以后的努力使我受益匪浅。

    三

    我彻底原谅父亲,是在得知他患上绝症以后。

    由于性格耿直,脾气暴燥,父亲生前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这从他的人缘不怎么好可以看得出来。同时,由于长期心情郁闷,也招至他自己的身体受到严重损害。才五十出头,日子刚刚好转,还没有来得及享享清福,就患上了致命的癌症,三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作为长子,手捧着父亲的遗像,护送载着他灵柩的卡车开往墓地时,面对阴晦欲雨的天空,我禁不住泪水涌流。

    为了让父亲能够体会到我对他的理解,对他的原谅和尊重,在他患病初期,我尽心尽力服伺在他的左右,从岚皋到安康,从安康到西安,联系住院,安排食宿,我忙前忙后张罗。为了能够及时得到检查和救治,我不惜托人送礼,将本来排在一个星期以后才轮到他做的ct检查,终于争取到提前来做,为诊疗赢得了宝贵时间。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经过ct检查确诊,父亲得的是胰腺癌,并且已到了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活两个月。我当时就懵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无论如何,这对父亲都太残酷了。我生来见过的死人的事也不少,但感觉都近乎麻木,因为那跟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但眼下这个很快就将逝去的人,却是给了我生命和养育之恩的人,一个我曾经恨过、原谅过,并试图今后报答他、发誓要让他为我骄傲的人,我能无动于衷么?

    其实,早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我就原谅了他,原谅了他曾经对我的苛刻,并理解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难处。正如母亲常教导我的话:宽是害,严是爱;黄荆条子出好人。虽然我至今也没有功成名就,但也还算争气,至少超出了父母最初对我的期望。从自已教育孩子的过程中,我也深深体会到了做一个好父亲的不易:面对孩子的坏习惯,不说吧,纵容娇惯了孩子;说轻了,又不起任何作用;说多了,孩子嫌烦不爱听;打吧,更怕重蹈了父亲的覆辙,给孩子造成心理伤害。虽然父亲对我非常严厉,但本意是为我好,只是教育方法欠妥而已。如果当初他对我放任自流,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我。所以我原谅了父亲,并在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后,特意给父亲和母亲各买了一件新衣服。

    在父亲住院的最后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和姐弟们轮番守护在他的身旁,做给他想吃的饭菜,不停地抚摸着他日渐鼓胀的腹部和消瘦的双腿。为了让他散心解闷,我还特意从书店里给他买来连环画小人书,并驱车到芳流乡寻觅治疗胰腺癌的民间偏方,希望他的病情能够得到好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无论如何,要让父亲在他所剩不多的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感受到我的孝心。

    尽管,父亲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但我问心无愧,因为,我在父亲最需要我的时候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职责。过后,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在住院的最后的日子里曾向她提起过我,说我有孝心,靠得住。有父亲这样的评价,我就很满足了。

    父亲走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而每次梦中见到的他,都是那么的和蔼,可亲,象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我想,父亲肯定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只可惜,我永远也无法再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