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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秋天的颜色
“什么时候再来?”
“我离开,并不是不再来,”我伸手轻轻拿掉飘在叶虹肩上的落叶,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可惜再几个月你就是要晋升了。”
“但王彤没事了,我也想通了。”叶虹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眼神里的落寞。
十天前的那场大火,将叶虹即将晋升的少校大队长,又烧回到五年前的中尉副区队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从中尉到少校之间,是一段怎样的路;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在警队里,一个朝气蓬勃的三十岁的女少校,和一个几乎丧失政治资本的三十岁的女中尉,是两条如何悬殊的前程。这一起一落间,就是叶虹咬牙扛下那场大火责任的代价。
“麦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她。”叶虹扬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
“我知道,我只担心你照顾不了你自己。”我突然发觉叶虹就象刚才从她肩上掉落的树叶,在秋风中飘摇。
“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怎样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叶虹的笑充满了沧桑。
“收到我的信要记得回信。”我伸手拍了拍叶虹的肩。
“会的,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
“再见。”
“再见。”
又一片梧桐的树叶悠悠飘了下来,从我和叶虹相对的视线中慢慢飘落,在树叶挡住叶虹的脸的刹那,我转身离去。瑟瑟的秋风掀起我绿色的衣襟,象一首生命中苍凉的歌谣,在秋天的树梢颤吟。
吉普车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疾驰,我望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蓦然惊觉已经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辽阔的麦田在秋风中起伏,象一片金色的海,卷起漫天与阳光交眩的金黄,分不清是麦子辉映了阳光,还是阳光染熟了麦子,我又看到麦子那张充满阳光颜色的笑颜。
“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傻瓜,是总队要我回去集训考核,一结束就会来看你。”
“那要去多久呢?”
“一个月左右吧,不过我会写信给你的。”
“大树,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麦子,下次来的时候我把日记带来给你看。”
麦子笑了,笑得象车窗外那一片广阔的麦田的颜色,笑暖了秋日黄昏的萧瑟。但麦子永远不会知道其实我可以不用这么早地离开,只有叶虹明白我走的理由。我们从夏天走到了秋天,知道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如同叶子轻轻飘离了树梢,向气候告别,因为叶知道必须放弃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季节,树也知道在萧瑟的秋风中,自己要等待的是明年春暖时的绿芽。
我和叶虹之间从来没有用语言说明过什么,但我们始终明白彼此间的那一种默契。在寒冷的冬季里我们相互依偎着在炉边取暖,但我们都很清楚最后的结局不是温暖,要么我们被火吞噬,要么火熄灭后一起冻僵。如果我们走回各自的天地,冬季虽然寒冷,却会走得更远。
“在想什么?”江枫握着方向盘转头看了看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江枫,你知不知道秋天是什么颜色的?”
“秋天?什么颜色?”江枫的语气蒙着一层迷惑。
“秋天是阳光的颜色。”我望着在夕阳下起伏的麦田喃喃自语。
“切!神经”
一轮橘红色的太阳挂在秋日黄昏的天边,仿佛就在车轮底下路的尽头,吉普车在被晚霞映彩的公路上,迎着阳光的方向,渐渐远去。
十八、悲伤的火车
没有很仔细去研究过书信的种类,不过我想应该有好多种,因为不同的信会让人有不同的心情。但在军队里收到书信的心情通常只有一种,就是开心,甚至会激动,象我现在的心情。
信封是麦子监区的,笔迹是叶虹的,但不管是谁写的,最重要的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在集训队快一个月了,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心里一遍一遍背麦子和叶虹的信,每天最习惯去看的地方也是队部门口的那个绿色的邮箱。
和往常一样,我拿着信跑到操场最边上的那棵树下,用近乎虔诚的心拆开那封信。信只有一页,所以很快就看完了。如果那时我的心可以用海来形容的话,那它应该是从阳光闪烁的海面,瞬间沉溺到冰冷黑暗的海底。
监区突然实行犯人区域监管,所有的犯人只可以在籍贯所在地看押监管,也就是说,麦子将被遣返甘肃!一批总共九个,包括麦子,下个星期四执行遣送。这个计划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但一直属于内部机密文件,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叶虹以前总是最大限度的满足我探监的要求。遣送命令一下到监区,监区就全面封闭,不得探监,包括我在内,叶虹说没得商量。但她会尽最大努力帮我申请到押解组,如果成功,最迟下个星期三之前命令会下到集训队。
今天是星期五,还有五天时间。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天,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文字去表达那五天的等待。如同一个被一审死刑的囚犯在等待二审最后的判决。我开始在绝望和希望中飘踅沉浮。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挽留麦子离去的脚步,但我只想再见到她,只想能够亲自送她一程,哪怕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如同一个绝症晚期的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
司令部的命令在星期三下午的六点,才出现在我已经绝望得近乎冰冷的手里。那一晚我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眠,睁着双眼一直看到太阳从窗外屋顶精疲力竭的爬了上来。我没有等司令部送我的车,到装备处取回我的枪械和装备后,自行赶往一百二十公里外的监区。
犯人全部在一号监区集合,监区四面层层戒备森严。当叶虹全副武装带着麦子在通道口出现时,我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麦子脚上的链铐在地上拉出金属的碰撞声,如同钢槌般一声一下敲击在我的胸口。麦子在望见我的刹那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两片薄薄的嘴唇咬在一起不停的颤抖,宛如咬在我剧烈收缩的心脏,一滴一滴绞尽我逐渐冰冷的血。
由于有麦子一个女犯,所以这次押解由叶虹带队,其余十个组员全是一号监区的狱警,江枫组长,我副组长。在和支队做完移交手续后,我们分乘四部囚车,在近百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护卫下开往铁路货运站。
警察部队有专门的长途押解囚车,但通常都是单节车厢,押解时挂在地方货运列车后面发往目的地。囚车厢和普通的货运车厢外表几乎没什么分别,不同的是囚车厢的四周上下全部用加厚的高密度钢板焊接,没有任何可以拆解的螺丝,完全密封,连步枪的子弹都无法穿透,排气设施在车厢的内部运行。
车厢内用实心的钢柱焊接成一格一格的栏栅,犯人吃喝拉撒睡全在栏栅内。栏栅通道的钥匙由叶虹、江枫和我各执一把,只有我们三人同时在场才能打开,通道口有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日夜监守。犯人一旦进入,就插翅难飞。
列车一开动,我就疯了似的跑到车厢尽头的监管室找叶虹。
“麦子呢?”
“在里面,”叶虹朝监管室指了指说“放心,我不会让她难受。”
“让我进去好不好。”我几乎在央求。
我知道押解途中执行人员绝对不可以和囚犯近身接触,男女警犯尤其是。
“大树,冷静点。”
我对着叶虹吼着“我很冷静了,我没有拿枪指着你劫犯已经很冷静了”
“刘树!”叶虹啪的一巴掌重重摔在我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虹一边用手堵住我的嘶吼一边低声喝止“我们是纪律部队,这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你是不是想让我再降到警士,甚至和那些人一样去坐牢!”
“但我真的只想进去看看麦子。”我靠着监管室的门无力的滑坐到地板上。
“我知道,”叶虹在我面前蹲下轻声说“我这次费这么大心力把你弄到这,你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出来我是为什么,但我不希望大家出事,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麦子走了,我也不想大家再出什么意外,我只是有点控制不住,你就让我进去吧,我会知道怎么做的。”
“对不起,还疼吗?”我看到叶虹的脸上写满了疚意。
“疼,但被你打醒了。”我苦笑着摸了摸脸。
“你这人,拿来吧。”叶虹笑着朝我伸了伸手。
我把枪械弹药交给叶虹,接过她的钥匙。
“大树,你知道该怎么做。”叶虹的眼神复杂得我心突然乱乱的。
“放心,我知道。”我朝叶虹点了点头,返身打开了监管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