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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案顶着一张大娘脸回家, 在门口就被府上的家丁拦了下来:“来者何人?”
萧玉案一计眼刀投去,家丁畏缩了下,犹犹豫豫道:“公子?”
“是我, ”萧玉案道, “但若我不是你家公子, 我也会这么说。”
家丁哭丧着一张脸:“公子, 您可别拿小的寻开心了,小的真的看不出来啊……”
萧玉案笑了笑, 换回自己常用的脸,走进府内。
两年来,他化名“安木”,靠着换颜术积累了一笔不小的钱财, 在同安郡买了一座大宅子,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进来打杂,又高价雇了几个有名的大厨, 整日吃吃喝喝, 有事没事去教坊司听听小曲, 看看美人, 无聊了就换张脸出去搞事情。他之所以能把日子过得这么逍遥快活,除了性格使然,主要还是因为有钱。
今日他答应了一个小屁孩假扮他娘亲去见夫子,不仅没拿到报酬, 还在客栈里碰见了一位……故人。
这个故人倒也不至于会影响他的好心情, 但或多或少勾引了他有关两年前的回忆。
——不会吧,顾楼吟不会真的还把他当未婚妻吧。他可不想背着这个名头,也决不承认这桩婚约。顾楼吟再这样四处瞎说,他以后还怎么找道侣啊。
万幸的是, 对大多数人来说,萧玉案早已坠崖身死。而对一小部分人来说,没看到他的尸体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即便看到了尸体,可能还要期待他来一个借身还魂。这又是何必呢,是酒楼的饭菜不香了,还是教坊司的美人不美了,非得揪着前尘往事不放,恕他不能理解。
不过顾楼吟会出现在同安郡也不是什么奇事,毕竟百花宫的赏花会就要到了。让萧玉案略感惊讶的是,和他同行的居然不是林雾敛陆玥瑶之流,而是一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不是云剑阁的弟子,这……说好的和师门相亲相爱一家人呢。
萧玉案走进前厅,一个脸若大盆,肉乎乎的少女立刻迎了上来。
少女名叫阿初,本来是教坊司干粗活的丫头,因为太能吃被百般嫌弃欺负,萧玉案看她可怜,就替她赎了身,带回了府中。
“咦,公子今日这么早就回来啦。吃饭了吗。”
“在客栈吃过了。”萧玉案道,“赶紧给我拿件衣服来。”他身上还穿着大娘的粗布麻衣,勒得他难受。
萧玉案从不要下人贴身伺候,阿初给他拿了衣服就退到屏风外,道:“今日又有媒人上门想替公子说媒了,对象好像是什么杜家三公子……”
“哦,那你就和她们说我喜欢姑娘。”萧玉案现在常用的一张脸极为平凡,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但他实在太有钱了,又有奇术傍身,打他主意的人不在少数。他也想过低调,奈何实力不允许。
阿初撅起嘴道:“上回她们想给公子说姑娘,公子又说自己好男风。所以公子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
萧玉案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道:“对我来说,男女,上下都不是问题,主要看人。”
阿初眨眨眼,好奇道:“‘上下’是什么意思呀。”
萧玉案看着阿初稚嫩的脸庞,轻咳一声作为掩饰:“没事,你当我没说。”
阿初又问:“那公子下午还开张不?”
“不知道。”萧玉案打了个哈欠,“先睡个午觉再说罢。”
萧玉案一觉睡到日落,慢悠悠地起床,开门做生意。
“阿初,让客人进——”
“公子公子!”阿初咚咚咚地跑了进来,兴奋得大脸通红,“外头来了一位神仙般的仙长,说想要见你。”
萧玉案心不在焉道:“神仙般的仙长……有多神仙?”
“反正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
“那是你没见识。我肯定比他好看。”
阿初在萧玉案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问:“那我要带他进来吗。”
“让他排队,长得好看了不起吗。”萧玉案道,“先让前面的客人进来。”
阿初将萧玉案的意思传达给那位神仙般的仙长:“两位仙长请去偏堂领一个牌子,耐心等候。”
沈扶归看了眼偏堂,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看上去鱼龙混杂,不悦道:“你直说吧,要多少钱可以插个队?”
阿初不卑不亢,笑道:“恐怕要让仙长失望了,我们公子不接受插队的。”
沈扶归脸皮一热,“你——”
顾楼吟道:“我们等。”
阿初:“那两位仙长这边请吧。”
沈扶归被请到人堆里,不满道:“不过是一个会一点障眼法的低级修士,有什么可神气的。”
顾楼吟道:“能易容到这种程度,绝非障眼法能做到的。”
“那怕不是个剖人脸皮的恶人?”
“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找他。”
沈扶归认输了:“好吧,就算这个‘安公子’真的有那么厉害,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顾楼吟垂眸道:“我想知道他的真面目。”
沈扶归一副“你又来了”的表情,“他的真面目是谁都好,反正不会是你要找的人!”
顾楼吟沉默片刻,道:“万一。”他不能放过任何的“万一”,他这两年,也是靠着“万一”二字,才走到了现在。
沈扶归啪地一声捂住了脸,“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朋友啊。”
来和萧玉案做生意的什么人都有,萧玉案定价随心所欲,他想接的活报酬只是一根糖葫芦他也会接,不想接的给他金山银山他亦无动于衷。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男人。“我那黄脸婆媳妇一直怀疑我在外头有人,这一天天的,一个劲地和我闹,我去哪她都要跟着……”
萧玉案刚睡醒,整个人懒懒的,他撩起眼帘,道:“那你到底有没有啊。”
男人嘿嘿笑着:“男人嘛,你懂得。”
萧玉案也笑了,“我懂。”
“明日我那外室过生辰,吵着闹着非要我陪她,偏偏我媳妇也要我陪她回娘家探丈母娘的病……”
萧玉案道:“所以你想要我变成你的样子,陪你媳妇回娘家?”
男人忙拍起马屁:“安公子真乃神人也!”
萧玉案谦虚道:“不敢不敢——来人。”
两个壮汉推门而入,“公子有何吩咐。”
萧玉案指着男人道,“叉出去。”
“是!”
男人被架了起来,双脚离地,又惊又急:“哎哎哎——你们这是作甚!有钱,我有钱的,你要多少钱我都有!”
萧玉案一句话都不想和这种人多说,摆了摆手。壮汉们心领神会,火速把人叉了出去。
萧玉案道:“阿初。”
阿初跟了萧玉案这么久,萧玉案的心思她偶尔也能猜到几分。“我知道啦公子,我这就叫人去。”
萧玉案敲敲桌子,“下一个。”
话音一落,一双修长的,冷玉般的手拨开竹帘,接着一素白,一明黄两道身影先后走了进来。
萧玉案极短地怔了怔,露出笑容:“两位仙长请坐。阿初,上茶。”
阿初沏了三盏茶,给萧玉案上茶时还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了句:“是不是很好看啊。”
萧玉案:“……”
两年未见,顾楼吟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还是那副清冷疏离的长相,眼中的清明澄澈早已荡然无存,如同一潭死水,寻不到一丝生机。
——顾楼吟是怎么找到他府上的,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阿初又给顾楼吟和沈扶归上了茶,“仙长请慢用。”
顾楼吟轻一颔首,抬眸看向面前的男子,明明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容貌,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心悸。
“你,是谁?”
萧玉案从容道:“在下姓安,单名一个木字。”
“安木……”顾楼吟默念着这个名字,莫名地想起了他和萧玉案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萧玉案说了一大段话,而他只回应了寥寥数语。
顾楼吟稳下即将变乱的气息,沉声道:“顾楼吟。”
沈扶归不知道顾楼吟为何要在一个无名小辈面前自报姓名,但他都报了,自己也报个好了。“玄乐宗,沈扶归。”
萧玉案面露惊讶:“原来是玄乐宗的仙长啊,难怪如此气度不凡。不知仙长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沈扶归开门见山道:“我们对你的换颜术很感兴趣,想来探个究竟。”
萧玉案笑道:“此乃独门秘术,恕在下不能告知。”
沈扶归斜眼看他:“你没剖人家脸皮吧?”
“当然没有,”萧玉案佯作害怕,“我这个人可是最怕见血的,一看到血就晕,哪会去做那么血淋淋的事。”
一道刺目的艳红在顾楼吟眼前转瞬即逝,如同这两年来无数个梦境一样。艳红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地割裂着他,这种钝痛的感觉,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还是能让他瞬间变得不知所措,不堪一击。
沈扶归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楼吟?”
萧玉案也觉得奇怪。自己不过随口一句话,顾楼吟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人该不会是身上有伤吧。
顾楼吟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问:“你现在用的是谁的脸。”
萧玉案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自己的啊。”
顾楼吟望着他,眼中深深暗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萧玉案被他审视探究的视线牢牢锁着,惶恐道:“仙长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
沈扶归满不在乎道:“哦,他经常这样,不用在意。”
萧玉案不想和这两人接触过多,委婉道:“若仙长没有旁的事,我后面还有其他客人……”
“有,”顾楼吟道,“有事。”
沈扶归茫然道:“我们还有事吗?”
顾楼吟道:“沈宗主让你去赏花会,而你师妹不想你去。”
“是啊,然后呢?”沈扶归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要让他变成我的样子,去参加赏花会?”
顾楼吟“嗯”了一声。
沈扶归迟疑道:“这可行吗?”
“可以一试。”
“我觉得不可以。”萧玉案道,“两位仙长说的赏花会我也知道,听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修士去的,我这种小人物,哪里敢去那种场合。”
沈扶归道:“是啊楼吟,万一他行为举止不当,惹出麻烦来怎么办。”
顾楼吟未强求,只道:“你自己取舍。”
沈扶归暗自取舍去了,顾楼吟似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萧玉案双手一摊,诚恳道:“仙长再不走真的要影响我做生意了。”
顾楼吟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和沈扶归一道起身告辞。
出门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回眸看了萧玉案一眼。萧玉案也不躲他,落落大方道:“两位仙长慢走。”
顾楼吟收回目光,情绪隐藏在半垂的眼帘之下。
如果是萧玉案,是恨也好,是怨也罢,绝不会在面对他时如此云淡风轻。
所以,不是他吗。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他又认错人了。可是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大的触动,只因为这个人和他的口味一样?他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吗,沦落到要抓着这么一点可怜的相似点死死不放?
可这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玄乐宗和云剑阁在同安郡都有屋产,但顾楼吟并未住在云剑阁的别院,而是借住在沈扶归处。
是夜,顾楼吟一如既往地在榻上打坐。这是最基础的修炼之法,只需平心静气即可入定。
玄乐宗皆为乐修,沈扶归亦不例外。笛声悠扬绵长,带着少年的情愁,响彻夜空。
顾楼吟眉头轻皱,额间沁出一层汗水,打湿了眼睫。
入定时最忌心神不宁,顾楼吟自修炼伊始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直到两年前。
脑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拉扯着他的记忆,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过去。
“在下萧玉案,一介散修,云游时偶然路过,看到你昏倒在树下,便将你带来此地。”
“就是他!他想要林师兄的命!”
“回阁主,除了用血入药,确实……还有另一个更快的办法。”
“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放血呢,这不是更方便?”
“我要你娶我。”
“疼啊。”
“你我之间,好像没这个必要。”
……
“萧玉案修为灵脉尽毁,又无法器傍身,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必死无疑。”
“悬崖下是一条长河,萧玉案的尸首,大概已经被冲走了罢。”
“萧玉案死了,早就死了!你再找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永远找不到他!”
……
顾楼吟心中大恸,他何尝不知自己已身处险境,然而仅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他。
萧玉案穿着他亲自为他选的嫁衣,缓缓向他走来。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他舍不得抽离。
“楼吟?”沈扶归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楼吟——!”
顾楼吟猛地睁开眼睛,呕出一口鲜血。
沈扶归难以置信道:“你这是……你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顾楼吟看着掌心上的红色,好似早已习以为常,“无碍。”
“无碍?你都吐血了,你和我说你无碍?!”沈扶归忧心忡忡道,“楼吟,你现在不对,很不对。我建议你别去百花宫了,还是先回云剑……”
顾楼吟抹去嘴角的血迹,道:“百花宫有我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啊,你告诉我,我帮你去拿。”
顾楼吟摇首道:“我必须亲自去。”
安府内,阿初给萧玉案端来宵夜,顺便把洗好的衣服放进衣柜。她看到衣柜里闪着微光玩意儿,道:“公子,这个东西又亮了。”
阿初所说的东西便是萧玉案两年前唯一留下的九音螺。两年来,这九音螺时不时地有灵力传来。一开始萧玉案还把它当成护身符随身携带,后来实在烦了,随手把它丢进了衣柜,然而另一个九音螺的主人却好像一直没有放弃。
萧玉案慢条斯理地吃着宵夜,道:“不用管它,让它亮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