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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荦这才回过神来,忙仰起上身,略显懵怔地后退了一步。
哪里是糖芋苗不好吃,明明是姐姐故意诓他,还哄得亲手喂了他两口。
张荦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出身,从前都是他喂别人吃食,还是头一遭有人喂他,而且这个人还是姐姐。
沉着冷面的张掌印,一下红了耳根,无意识地抿舔下唇,自然而然地又回味起来,这糖芋苗如此甘甜,他从未吃过这般甜的人间至味。
姐姐竟还说不甜?果然,漂亮的女子,天生就是会骗人的。
蓝芷嘴角噙着梨涡看他,“掌印在想什么?是在腹诽我骗你吗?那不还是跟你学的。
当初骗得我那么苦,你有恩必报,我同你一样,掌印从前对我做过的坏事,往后我会一桩桩、一件件地讨回来。”
话是狠话,可说话之人全程软语带笑,更神奇的是,明明是绵羊般和软的姐姐,轻易就能让狠戾的张掌印|心中惧得慌。
“何事?”他惴惴问,难不成姐姐是想翻旧账了?
蓝芷戏谑地望着他:“比如夜深人静,溜进我房间,怀里还揣着一根三尺长的……”
所有人都有段想销毁的黑历史,张掌印听了这段年少轻狂的经历,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忙提上食盒慌不择路。
*
庄妃在宫里设赏樱宴,遍邀京城的贵妇诰命。
名义上是赏樱,其实就是庄妃归宫,重新活络一下旧时的关系,顺便向那些有意结交徐氏的达官显贵抛出橄榄枝。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庄妃特意让那些贵妇诰命将家中待字的女儿也带来,是想替湘王殿下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王妃。
湘王娶妻这件事,其实惠妃一直在筹备,奈何祁溯眼高于顶,惠妃相中的他没一个看得上,加之他与惠妃的关系一贯不冷不热,所以拖至今日,祁溯已经二十有三,却还未娶正妻。
如今,生母庄妃回来了,肯定见不得他这光棍模样,最重要的是,政治联姻是徐氏发展势力的有效手段。
蓝芷作为宫中妃嫔也在被邀的行列,她本不大愿去,但庄妃娘娘头一遭在宫里设宴,若是不去平白得罪了人可不好。
北山樱园,落英缤纷。
蓝芷闲步其间,远远就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青樱树下。
湘王妾室环珠饰翠,曳地的马面裙染上了花坛的泥污,叫那上头灼灼盛放的芍药平添几分凄丽之感。
她的背影一耸一搐,看样子似在悄悄掩面落泪,听到脚步声,忙抹了颊上的泪,斜扬着眼睛望来人,“兰嫔娘娘,是来瞧我笑话的?”
蓝芷定目停看,靠近了才发现,红药左侧的脸颊上有个鲜红的五指印。
红药察觉出她的目光,忙垂首别过脸去,试图掩盖面上的伤。
“你过得也没看上去那么好。”蓝芷淡淡喃道,红药睖起眼刚要怼她,又闻她嘱咐一旁的迎春,“取两个热鸡蛋来。”
“哼,用不着你可怜。”红药没好气地横了一眼。
蓝芷语调冷冷:“我还犯不着可怜你,不过看不惯一个大男人打女人。”
今日还未出门,湘王妾室大闹赏樱宴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到了蓝芷耳朵里。
说湘王府的小妾嚣张得很,将兵部尚书的嫡女推进池塘里,还口出狂言气得湘王殿下当场赏了她一巴掌。
“你此刻定觉得我又蠢又坏。”红药咬牙不忿。
“坏不坏的,不予评说,我认识的红药或许冲动,却不蠢。”
红药眸光忽亮注视着她,“你信我?”
一个懂得巧借布酒救下被权贵欺侮的小宫女的人,怎会蠢到光天化日将人推进池塘呢?
蓝芷对上她那熠熠的双眸,幽叹道:“你今日本不该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这群芳毕至的宴会,是要给湘王选正妃的,她一个妾室竟然厚着脸皮赴宴,不是上赶着来找晦气吗?
红药昂着头,“我偏要来,就算我身份低微当不了祁溯的正妻,但也不曾怕了谁。”
“你们女人家,就是目光短浅。”祁溯走上前,听闻她的愤慨之词,反驳道。
“你就认定,是我推了那个贱人?”红药怒气冲冲道。
祁溯见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无奈地摇头,“人家兵部尚书之女,知书达理,故意跳下去诬陷你不成?”
“是,她是兵部尚书之女,而我爹只是个六品小官,所以就是我诬陷她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红药越说眼里的泪就盛不住地往下落。
蓝芷从未见她流过这么多泪,就算是那次设计害她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她都没哭得这样伤心。
祁溯瞑目静了片刻,不欲再与红药多作口舌之争,望向一旁的蓝芷,“母妃见娘娘迟迟未来,叫本王来请。”
他的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似乎真的已将蓝芷当做他父皇的一个普通妃嫔。可若真是这样,庄妃为何特意要祁溯来请她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嫔位呢?
蓝芷心中一沉,或许庄妃已然知道了祁溯对她的心思,今日这一遭就是要提点她,要她早日死心别打坏主意。
那么祁溯呢?他要蓝芷亲眼见证他选正妻,是想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或者嫉妒吗?他依旧自以为是地认为蓝芷不可能对他这样的人未动过半点心思。
蓝芷不明白,祁溯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她?为何要一次次地将她牵扯到那些复杂又暗藏危机的环境中?
日久见人心,这一世在慢慢了解到祁溯真正的为人后,她越来越厌烦他一意孤行的爱。
若不是祁溯的垂青,她不会被惠妃送上龙榻,险些丢了性命。更卑劣的是,祁溯还利用了白荼,伤害了她身边的人。
今日又见他对红药的态度,蓝芷义愤填膺,连红药这小蹄子的嘴脸都变得可亲了。
或许在蓝芷心中,与红药的恩怨,早在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红药赶去浣衣局时就两清了。
望着眼前这个哭得失望无助的女孩,蓝芷无端想起了白荼。
于是,她挺胸对上那双鹰眼,“本宫与红药许久未见,相谈正欢,她何时去赴宴,本宫就何时去。”
红药拭泪的手一下僵住,愣是没想到,那个被她鄙视已久爬龙床的贱婢,竟然有一天会跟她站在同一边。
祁溯无奈地啧嘴,居高临下地望向红药,“行了,走吧。”
“我不走,除非你让她来给我道歉!”红药一下硬气了起来。
“别无理取闹。”祁溯没耐心再与她纠缠,上手想将她拉走。红药自然不会轻易就范,两人几番拉扯,就推搡了起来。
正巧这时,司礼监张掌印应邀朝这边走来,远远就看到湘王与兰嫔还有红药同站在一颗樱树下。
偏偏湘王殿下又情绪上头,动手动脚的,从他的角度望去,很像是在扒拉姐姐。
张荦旋即箭步迈上前,一把捏住那不安分的手,一身靛蓝曳撒对上金线蟒袍,曜黑的眸中凌厉毕现。
第34章桂花糖芋苗(二)
祁溯冷笑一声,“原来是张掌印。”
一个阉人竟然敢随便碰他,哪怕这个人是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祁溯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他使了些劲抽回自己的手,利落地吹了一下手背,又拿帕子仔细擦了许久,语气中也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嫌恶,“掌印不去贵妃跟前摇尾巴,到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苏家的狗不好当?”
从前那个刚进宫的小太监对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艳羡过,嫉妒过,也惧怕过。
而如今,在群狼环伺间穿行的张掌印,再看眼前之人,不过就是只会咋呼叫唤的小狗儿而已,套在华衣锦服里处处强调自己高人一等。
这来者不善的挑衅,张荦只是扬唇淡淡道:“庄妃娘娘盛情相邀,咱家不好不给面子。”
言罢,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步伐沉稳地朝宴上踱去。
岂有此理,竟然有人敢锋芒毕露地冲撞湘王殿下,事后还若无其事地拂袖而去,完全忽视还在盛怒之中的湘王。
祁溯的一双鹰眼怒火熊熊,偏偏暂时还不能将张荦怎么样,他如今可是苏党的红人,庄妃特意请他过来,一定另有深意。
*
晚间,温黄的暖灯照亮一隅。
张荦坐得端正,目光谨慎地抱着杯子喝茶。
旁边的蓝芷一手托腮,一手随性地摩挲杯沿,双眸定定地望着他:“今日,多谢掌印出手解围。掌印,是特意……”
“没有。”张荦忙不迭打断道,“是皇上要咱家去探探庄妃的虚实。”他扫了一眼,还是不敢直视这皎皎的眼眸。
怪不得张荦今晚紧张兮兮、草木皆兵,实在是因为姐姐上回的‘狠话’真的直击人心,她说她要一桩桩一件件讨回来。
吓得张掌印当晚就将守门的小太监赶去院子外了。他怕姐姐真的夜深人静溜进他房间,这要是被闲杂人等撞见,姐姐的清誉受损怎么办?
他每晚都等到夜深才入睡,入睡前总是反复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可事实上,姐姐一次都未来过。
今晚,是她第一回上门,她是来讨债的吗?她又会如何讨呢?
蓝芷见他神色拘谨,存心想逗他,“全都是皇上指使的,就连跟湘王对上也是?掌印,没有半点夹带私货?”
张荦哑然,感觉到姐姐的目光正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右侧上眼皮不由得地跳了一下。
蓝芷梨涡浅笑,在那眼皮上轻轻弹了一下,果然,如今他的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姐姐的眼睛,说谎是说不成了。
“今日在樱园,掌印可真男人。”蓝芷夸道,今日张荦与湘王对峙之时,她多年来第一次在这风声鹤唳的王宫中,体会到了一点安全感。
她知道,张荦为了替她做到这一点,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想要告诉他。
而且,她的小太监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她那日失言骂他不是男人,虽然他没说什么,但蓝芷察觉到了他眼里的颓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姐姐,蓝芷也想好好保护他。
张荦听了这赞美,半点没了司礼监掌印的气势,手里的茶盏几番拿起又放下,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蓝芷打趣他:“又要脸红啊?掌印可真会自作多情。”
“咱家自作多情?”张掌印找回些气势,硬着头皮不怯场,“那娘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你说呢?”蓝芷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掌印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她边说还边缓缓将手探进袖中,张荦眼中倏亮,姐姐莫不真是有备而来?这袖中该不会真藏了一根皮鞭?
蓝芷掩袖轻笑了两声,“不逗你了,我是来与掌印做交易的,无关风月。”
张荦紧张的面容终于松弛下来,缓缓望向蓝芷,示意她接着说。
“掌印今日也看到了,庄妃特意请我去赏樱宴,无非就是为了敲打我。另外,苏贵妃更是一直不待见我。虽然她们现在一个忙着重整旗鼓,一个忙着笼络君心,苏家和徐家也铆足火力,视彼此为眼中钉。但等到她们干完架,接下来怕就要来对付我,对付祁澹了。”
蓝芷眼中暗潮忽起,“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自保,也要赢。”
张荦不禁侧目望向眼前人,还是第一次听姐姐说要赢,她要赢什么?清高如兰的姐姐,难道有一日也会被这污浊的王宫影响,变得贪欲横生?
“娘娘想让咱家帮你?”张荦眼神渐深,含着探究。
“嗯。”蓝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