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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
我常常觉得好像做梦。你也有这种感觉么?小林,你们已经退出了安定县城,正在各处打游击。我叫警卫员也打游击去给你送上这封信,希望小毕能把这封信送到你手里。没有想到阔别多年之后,我们又相逢了!人事沧桑,这么多的变化。你离开余永泽是对的;你和江华结合更是对的。我祝福你们。不过,我有个心愿--或者说请求:请和我做个好朋友吧!你似乎在躲避我,这使我失望、难过难道异性间,除了爱情就没有友谊存在么?我以为纯真的友谊是同样珍贵的。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但我以为人要在理想的诱导下,尽量活得自由一点,不要被那些有形的或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束缚得紧紧的。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吧?这句也许不该由军人说的话,但我向你袒露了,因为我希望你做我的好朋友--一永久的好朋友。
现在,我调到一个新的战斗岗位,成天和一位绿林好汉出身的人打交道。我感到这比在前线指挥战斗险情更多。为此,我常常想起你来
送上一支手枪。前些时你去寻找江华时,险遭不测。我以为你的工作需要有支手枪陪伴,请收下吧。
衷心希望能够常常看到你--我忠实的朋友。
布礼!
嘉川1939年6月7日
林道静接到卢嘉川的信和一支锃明瓦亮的手枪后,她一手捧着信,一手拿着枪,许久工夫动也不动地呆坐在一把木椅上,真的像陷入了梦境,一个既真实又朦胧的梦,总在她眼前闪动。她几乎可以一把抓住他;他又似飘忽在云端,她永远也不能靠近他。她反复读着这封信--这是他给她写的第二封信。也像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一样,读着--悲痛、幸福、凄怆不安。近些时,她有几次住在靠近他的地方,可以去看他,她却躲避开了。聪明的卢嘉川一定发现了她的行踪,了解她的心理,于是写来了信,还送给她这支她十分需要的手枪。
她呆呆地坐着,抚摩着手枪,也抚摩着信。是午休时间,没有人来找,屋里寂静极了。
一张清秀的脸忽然在眼前一闪,她突地站了起来,手枪和信几乎掉在地上。
她太可怜了,这诚实的女孩子,爱着卢兄,真诚地爱着。我答应帮助她的,应当成全他们这对我也有好处道静冷静下来,她把手枪装进木匣里,把信慢慢地折叠好放进信封里。适才,有几次她激动地想吻吻信。可是,仿佛那枪和信就是人,她不好意思。此刻,她不知不觉地把信放在唇上,把枪抱在胸前。不过几秒钟,羞涩涌上来,她急忙收起信和枪。
"尽量活得自由一点",她似乎真的感到捆在身上的绳子松动了,心灵里有股清泉向外喷涌。她立刻把红五星帽向头上一扣,站起身就向外走。
她要去找他。
她本来暗暗下定决心:尽量少见他,更不能主动去找他。可是,见了卢嘉川送来的枪和信,她动摇了。她带着冯云霞一同奔向驻在安定县境外的卢嘉川。
小冯背着小马枪,紧挨道静走在迤迤逦逦的交通沟里,不时敏捷得像只猫儿跳上沟帮,四下观察田野里的动静。漫野里如果发现逃难的人群,这就证明敌人出动了,她们就要提高警惕,打探清敌情再行路。
道静在时断时续的交通沟里快步走着,不时抬头望望天际的云朵,藉此拂去心头的不安。确实是不安,异常的不安。见到卢嘉川说些什么呢?她命令自己除了谈工作,谈小俞的爱情,再谈一下柳明的问题--因为卢嘉川是江华的好友,他又和区党委的领导人很熟,托他代柳明洗清一下,也许有点用处。除此,再不谈别的。她的感情,绝对不可流露。刚见面时忍不住流露过,她懊悔。她想把个人的生活尽量安排得简单些,像前两年一样:有一个不常见面的丈夫,各人忙各人的工作。当感到孤寂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已死去,却一直活在她心上的卢兄。如此尽够了。生活一复杂就要分散对工作的精力,像现在这样,卢兄又活了,小俞在热恋他,而自己夹在当中,加上还有时常见面的江华她感到包围她的情感的云层过于厚密了,越来越厚密了。她努力用各种新鲜有趣的、十分有意义的工作驱赶那云层。忙起来奏效,但稍闲下来,这云层又包围上来,她又要驱赶,想使自己仍回到前几个月--也就是没有遇到卢嘉川时候的平静心境平静?不,自从与卢兄再度相遇,便像在湖水中投了块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且在扩散--扩散。她被这涟漪激动着,撞击着,有时候,几乎坐卧不宁。现在她接受卢嘉川的观点,只是增加一点去见他的勇气,顶多,做个一般的朋友。再多,她害怕
在一个名叫流通的大村子里,她找到了他。
卢嘉川正和一个三十多岁,伟岸、黝黑,也穿着八路军军装的男人在桌边谈话。这时已是午后四时多,初夏日长,一间大屋子仍亮堂堂的。道静带着冯云霞一进门,卢嘉川还没站起身,那个大汉倒噌地站起来,两只好像牛眼般的大眼,瞬也不瞬地盯在道静的脸上。是贪婪?是惊奇?看不出。只有当卢嘉川介绍了林道静是安定县的县委副书记后,那副眼光才收敛回去。也不和道静打招呼,只对卢嘉川哈哈笑着说:
"卢副旅长,你好福气!有贵客,你们谈话吧。一会儿我叫大师傅给你们弄点好菜,我请客。"说着,大汉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对道静龇牙一笑。
"这是谁?高大成么?"道静一见那副粗鄙、庸俗的神态,不耐烦地问。
卢嘉川微笑着让道静和小冯坐下,轻声说:
"对,是我们的高大成旅长。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原是一条绿林好汉,现在,当了八路军独立第二旅的旅长,我当了他的副手。小林,你看这任务怎么样?我随时准备叫他一枪打死呢。噢,小林,你已经挎上这把盒子枪,不错,不错,威风凛凛,也许可以当个战斗英雄呢。"卢嘉川开着玩笑,道静的心却一阵紧缩。看到高大成那副模样,她才深深感到卢嘉川处境的艰险。她知道这人名为抗日,实际打着抗日的招牌,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强迫老百姓给他出人、出枪、出钱。说不定早跟日本或反动派勾结着呢。
卢嘉川若无其事、从容坦然的神态,使道静更增添了忧虑、不安。云霞到房东屋里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她刚张口:
"老卢,找你来是谈点事"
卢嘉川打断她:
"怎么不叫卢兄啦,有顾虑么?形势不同了?你明白我信上的意思么?活得自由点好么?好,可以让步,叫什么都可以。什么紧要事?烦阁下亲自跑来,说吧。"
她想说,她正是受了卢嘉川信上的启示--"人要活得自由一点",才来找他的。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张口说小俞的事,说保媒的事,她也张不开嘴。心里一阵烦乱,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艳丽的石榴花,许久,动也不动,好像灵魂儿出了窍。卢嘉川呆呆地望着林道静,也是动也不动了。
"老卢,我找你来,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道静终于清醒过来,莞尔一笑,脸红红地把话点明,"你年纪不小了,个人问题应当解决了--我来替你介绍一位"
"噢,小林,远道跋涉数十余里,原来是要帮我解决终身大事--那太好啦!'年已二十五,衣破无人补'。要替我找个补衣人么?"卢嘉川风趣地笑着,可是那微黑的脸突然红到耳根;两只大大的眼睛泛动着一种异样的闪光,是悲?是喜?很难判断。
"老卢,不是和你开玩笑,是真的。有个女孩子很爱你,为了你,她工作都做不下去了。我很同情她,所以,才来找你。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
"谁?哪一位女同胞会爱上我?"老卢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脸的迷惘。
"你认识她,你还救过她--她,她就是俞淑秀。"道静说完这两句话,好像从危楼上好不容易跳到平坦的地面。
谁知卢嘉川却嘿嘿笑了起来:
"小林,你原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呀!谢谢,多谢!"他满面通红,却又不改那倜傥不羁的风度,"可惜,我无福消受--我还是自己补破衣裳吧。"
"老卢,你干嘛这么固执?"道静说着,自己却心慌脸红,"小俞纯洁、朴实,一直跟着党革命。她爱你爱得很深、很真挚。你应当考虑一下,起码先和她建立友谊关系,不要辜负这女孩子的一片痴情。"道静真的做起媒婆来,婉转地劝说卢嘉川。
嘉川不做声了。他也望着窗外火红的石榴花,那是花,又是林道静的脸。她来找他,他能见到她,他感到喜悦,不料她对他说的却是别人的爱,而她自己的呢他黯然伤神,想落泪,但忍住了。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小林,大家都忙,谈谈别的吧。你的好心,我领受了。你看看我的处境,我的任务,我有闲心和女同志们谈恋爱么?算了,你最近忙什么?见到老江了么?"
道静缄默了。卢嘉川是个冷静沉着的人,一听说给他"介绍一个",便满面绯红。这使道静仿佛看到一颗一如既往永恒不变的心,他仍在挚爱着自己,她难过,更懊悔来找他。自己的身分、地位、他俩的关系,怎么可以替他作媒呢?也许他之所以脸红,是以为自己毛遂自荐呢。
林道静为了从沉默的难堪中挣脱出来,便转了话题,谈起柳明的遭遇来。卢嘉川的脸却阴沉起来。他说,柳明的问题不但解决不了,还牵扯到了曹鸿远。肃托恐怕还要扩大进行。他不赞成怀疑许多知识分子干部有问题。可是,被审的人有的乱咬一气,张三被迫说李四有问题;李四又被迫说王五有问题。一个、两个、三个滚起雪球来。道静无话可说了,站起身要走。卢嘉川坚决不叫她走,说天黑了,怕路上出问题。道静执意要走,卢嘉川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吃过饭再走。我带一个班护送你。你不知道,为了防备那位绿林好汉突然有变,我还带了一个连和一些我们的干部来加强这个部队的工作呢。"
道静留下了。饭还没端上来,高大成派一位副官模样的人来请道静赴宴。女书记愣住了。她还从来没有和这种绿林好汉打过交道。她坚决拒绝,说有急事马上要走。但是副官说旅长一片诚意,到吃饭的时候了,一定吃了饭再走。卢嘉川也向林道静狡谲地使着眼色:
"高旅长爱交朋友,既然准备了,就去吧。我当然陪你。"
道静没的说了,喊过冯云霞,卢嘉川也带着警卫员小毕一同走到不远处一座大宅院里。
道静、卢嘉川走进院里来,高大成降阶而迎。见林道静身旁跟着一个扛着小马枪的大姑娘,脸蛋像个红苹果,两眼滴溜圆挺有神,紧挨着道静,好像关老爷身边的关平。他一阵好奇心,还没等把客人让到屋里,就在院子里对道静用洪亮的嗓门说:
"您怎么不带个男护兵啊?嘿,错了,应该叫警卫员。您应当找个好枪法的男警卫员才成啊!'骡马上不了阵',一个年轻大姑娘跟着您,遇上情况,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啦?"
道静和冯云霞都气得满脸通红。稍停,道静望着高大成说:
"穆桂英可是女的啊,怎么杨宗保败在她手下?我这位冯云霞姑娘枪法不错,高旅长您也是好枪法,不相信,您屈尊跟她比试比试怎么样?当然,她不如您能两手打枪。一只手跟一只手比比吧。"道静面容严肃,语音坚定,倒使高大成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比吧,他根本瞧不起这小妞,自己的身分怎能跟一个女护兵相比?不比吧,显得自己有些胆怯,丢了脸面。于是,大牛眼一转,对道静嘿嘿笑道:
"您这位女警卫员既然枪法好,那就叫我高大成见识见识。"他用手指向一只归巢的燕子,正在屋檐下绕巢飞翔,"把这只小燕儿打下来成么?"
"砰!"一声枪响,小冯只把马枪一端,连瞄准都不用,小燕子就扑一下跌下地来。
高大成涨红了麻子脸,不服气地冲着天空喊了一声:
"有能耐你把那只秃鹰打下"他的话还没说完,高翔在黄昏迷茫上空的一只老鹰又应着枪声,扑扇扑扇地颤抖着翅膀从空中向下坠落。
高大成沉不住气了,把手里的俗称王八盒子枪气咻咻地抽出来,随便向上一甩,一只乌鸦随着枪声落下地来。好像还不出气,他又向空中寻觅着可做猎物的飞禽。可是天色昏暝,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没好气地一枪把只正站在高墙上要飞回窝的大公鸡打了下来。
"高旅长,你枪法高,远近闻名,何必跟一个小姑娘怄气?算了吧,咱们进屋去,该填填肚子了。"卢嘉川趁机和起稀泥来。
受道静的指点,冯云霞立刻红着脸向高大成道歉,说:
"高旅长,对不起您了。我是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以后有机会,我要拜您为师,向您学习枪法。"
几句话说得高大成消了气,大家相跟着走进阔气、堂皇的大北屋里。而且破格儿叫冯云霞坐在道静身边的椅子上。
"小妞,行!有你两下子。赶明儿你这位书记不想用你了,你就跟着我高大成来"不待高大成说完,冯云霞噌地站起身来跳到屋外去。道静急忙追赶出去,劝着扑扑落泪的冯云霞。说什么她也不肯进屋了。道静只好回到屋里,勉强自己坐在椅子上。
大圆桌摆着鸡鸭鱼肉,还有白干酒。除高大成跟他的副官外,还有这个旅的几名参谋都被请来。卢嘉川和林道静坐在餐桌边,心里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又不好发作。这高大成得意忘形,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又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珠子对道静说:
"您是县委副书记,那就是共产党的官儿啦!咱早先真浑,还以为参加共产党的女人,都是些猪不啃、狗不理的货,谁知道还有您这么漂亮的美人儿"
"砰!"一拳打在桌子上,林道静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冲着高大成喊道:
"您说的这些下流话,拿到你们绿林中去说吧!您是参加了八路军,还是原来的土匪队?怎么八路军的纪律一点儿也不懂?小心,别看您枪法好,这种德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高大成大张着嘴,瞪着眼,举着酒杯说不出话来。
卢嘉川面孔严肃。他看看一桌子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高大成的脸上,一股冷峻的空气,湍湍地流过来:
"高旅长,我对你说过不只一次了,要想抗日,必须改变你过去那种种不良作风。先说男女平等这一条吧,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你应当看到这两位女同志,比咱们许多男人都强得多。你不尊重妇女,你应当向这两位女同志道歉!"
高大成自觉理亏,勉强笑笑,对卢嘉川说:
"副旅长,你说得对!今个,不知怎么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我向林书记道歉--道歉!"说着,举着酒杯,站起身,要向道静敬酒。道静一把推开那只举到眼前的酒杯:
"我不会喝。对不起,我要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就向屋外走去。
她刚找到冯云霞,嘉川也跟过来了。他带着十几个战士,一起走出村外送林道静。冯云霞默默无声地紧跟在道静的身边。
"老卢,在这个虎狼窝里工作,我真替你担心。"
"难哪。这个人恐怕很难争取。他当着我的面说得好听,表示要坚决抗日。背着我,跟他那帮哥们弟兄偷偷开会,不知搞些什么名堂。我要先争取他手下一支比较好的部队--独立营,营长名叫马宝驹的。你知道这个人么?听说他跟你们县秋水村的一个寡妇要好过,你想法打听一下可以么?"
"当然可以,"道静答应一句不再出声。大家无声地走在黑的交通沟边上,迎着夜晚的微风,望着无边无际的昏沉沉的原野。她走着,越走步子越沉。终于,她停住脚步对卢嘉川望着,他也望着她,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对望了一会儿,道静才深情地说:
"你们回去吧,不必送我们了。老卢,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啊!假如这个人一旦叛变投敌,他会首先捉住你--或杀了你;或拿你去给敌人送礼。我看,现在,你比带领几个团去冲锋陷阵还要危险"
"我知道。"他不自觉地紧握住道静的手,"假如你再听到我牺牲的消息,那可是真的了。再也没有第二次假的了。"
道静泪水盈眶。
"回去吧,不必送了。我和小冯都有枪"
"不行!我在提防高大成打你的伏击呢。不过,我告诉他你们是往东走。实际上,咱们转到西边来了。"
夜色凄迷。交通沟边人影幢幢。被黑暗包围的原野、树木、村庄,连同高耸天空的敌人的大炮楼,一闪一闪地过去了,那么寂寥,连犬吠声都没有,因为抗日根据地的狗都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