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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草偃——风往哪儿吹,草就往哪儿倒,这是草能决定的吗?
很多年后,于璚英还记得这一日,灿烂千阳将高朝溪的瞳仁映成了一种清透的琥珀色,她抬手,衣袖在风中猎猎而动。
她邀请她:“那么,璚英,我们来做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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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簌簌而动。
姜离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油画般明丽的金黄秋天里,打了个盹。
她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期,她坐在飘窗上看张爱玲的《金锁记》。字句滑过眼前,是女人带着金子做的枷锁的一生。
在那个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她看到了什么来着?
是了,姜离看到了旧式女子的一双脚——那双脚很古怪。它们本来是被缠过的。但现在,这双脚的主人却换掉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尖尖缎鞋,换上了一双天足女子的鞋。
甚至为了装的更像没缠过的天足,在里面填了半鞋的棉花。
只为着——服侍的婆子在旁边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1]
那是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更是辛亥革命后,不缠足运动逐渐成燎原之势的上海。
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古怪。
这之前,没有缠足的女子会在定亲上遇到麻烦,家人以为恼耻事。
而‘时兴’改变后,不过几年之间,众人立刻适应了不缠足,又以小脚为耻了。
世人无辜,绝大多数人只是被习俗和社会标准随手捏就的泥人。
有时候只能等待着在这历史洪流中,能伸出手去捏的人,选择的是什么形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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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姜离朦朦胧胧抬头,从似真似假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低下头,手里没有《金锁记》,也没有塞着棉花的一双小脚。
只有两个披着日色的姑娘。
高朝溪的语气明快,不是在请示,而是在跟她分享好消息:“陛下,我想带于讲师去刻书经厂看一看。”去看看怎么样出版刊印书籍……怎么样规划使用自己的舆论阵地。
姜离就知道,高朝溪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朋友,或者说战友。
就如同在她所在的那个华夏,二十世纪初,在官方的《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妇女缠足文》下达后,也正是许多志同道合的女子走到了一起,戮力同心创办了诸多妇女刊物、进行了各类白话文创作,将其作为舆论战场——
像起自青萍之末的微风,最终形成一股飓风,吹过了千家万户。
将数百年的裹脚布,不但从女人们的足上摘掉,还从脑子里摘掉。
“好。”姜离笑着应道:“去吧。”
去做风吧。
如今大明的通俗文学界,还近乎于荒山,这个舆论阵地,她们不占,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占走。
就像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中,多有描写“罗袜”、“纤足”之类的辞藻,风靡的文学作品,总能引领一番风潮。而当世俗的审美,变成纤足,变成缠足,变成……越小越好的三寸金莲,那就是无数女子醒不来的噩梦。
明中后期蓬勃的小说中,多少人喜欢描写三寸金莲,简直是不必再说,似乎不提一句‘小脚’就不能称之为美人似的。
甚至连《西游记》里七个蜘蛛精,都得‘金莲三寸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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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去向刻书经厂的路上,高朝溪想起昨日陛下与她说起的‘另外世界的将来’,给她画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缠足态。
高朝溪其实听宫里的嬷嬷说过:其实外头有些秦楼楚馆,为了讨好客人,就会不顾姑娘能不能走路,强行把足缠的很小,骨头断掉也在所不惜。
这在她们听来骇人的事,可能会渐渐发生在所有女子身上吗?
而且会被文人墨客描绘,被‘赞美’,被按照三寸金莲是否‘瘦、尖、弯、香、软、正’来点评。
她同感心强,细想下去差点吐出来:“这些声音真令人厌恶。”
陛下头也没抬,手上的朱笔在自己的简笔画上打了个血淋淋似的叉,口中道:“是讨厌。”
“那就,把他们的声音抢走吧。”
第39章废缠足疏
正统十四年,九月十二日傍晚。
专属内阁的十几名传话小吏,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需要他们去通传事项的官署。
户部,王佐尚书正在跟金濂谈话:跟他往常与旁的下属谈话,想要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不同,跟金濂交流的主题都是让他悠着点,事缓则圆。
简直像是努力套住野马的驯马人。
见有内阁传话的小吏到了,王尚书暂且止住话头,随意对门外点点头:“我们知道了,你去吧。”
自中元节后,这些小吏每天都差不多时间出现,传达‘陛下免了明日常朝,诸位大人往无逸殿请郕王议事。’的一道旨意。
虽然这是常态,但作为对接皇帝的内阁,每日都还是要尽职尽责传一遍。
王尚书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准备重新捡起方才的断句。
然而余光就见小吏站在门口不走,王佐转头:?
莫不是战事渐稳,郕王殿下准备明日歇一天?
倒也好,外头秋高气爽的……王尚书已经想到了带着家人出城去走走赏秋的一日休沐安排。
小吏低着头:“陛下有旨:九月十五于奉天门,亲行望朝。”
美梦到噩梦之间切换的太快。
金濂眼睁睁看着王尚书的手一抖,几滴颇烫的茶水洒在了手背上。
王佐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对小吏道:“去吧。”该去给别的官署一个上朝的震撼了。
金濂:果然是老尚书,处变不惊。
然而王佐心内已经在惊声尖叫了:啊!
陛下怎么忽然又要亲自上朝!
明明听内阁和其余几位面过圣的朝臣说,陛下双目依旧时不时有黑朦发作,而且一看奏疏就头疼欲裂,听闻最近甚至找了个四轮车,让人推着行走——那怎么突如其来又要亲自上朝啊!
随着内阁传话小吏走遍了各个官署,惊恐担忧就像是冬日里难以掩饰的咳嗽一样,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而被不少勋贵重臣直接问到脸上的内阁阁员曹鼐等人,也只能苦笑一遍遍解释:他们不知道。
朝臣们:不信。
毕竟文武百官的奏疏都该经过内阁,由阁员给出处理意见后,才送到皇帝那里去批准。你们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惹得龙出动?
曹鼐为内阁申冤:事情总有例外,有的朝臣身份高或为陛下心腹,便可以绕过通政司和内阁,密奏直达御前。那么程序会倒过来,皇帝会圣心先定,然后再交给内阁和相关官署去办。
内阁上下:真的,真的与他们无关啊。
于是……内阁撇清后,金濂倒是无辜躺枪,许多同僚明里暗里询问、甚至是质问他:说,是不是你小子又拿搞钱去引诱皇帝了?
金濂好悬没给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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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内阁和金濂‘清白’的,是九月十四皇帝主动给内阁的两封奏疏,让他下发各阁六部,为明日议事之题。
哪怕是在御前,曹鼐张益还是忍不住当即翻开:揭秘了,快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哪位(哪些)朝臣闲不住,招惹了陛下!
触目所见,是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名字,也是让他们愕然的主题。
曹鼐手里的那份奏疏,名为《请禁女子缠足疏》,落名为高朝溪。
名字很生疏,但这笔字这么熟悉呢……曹鼐的脑瓜子转的飞快,记忆和目光同时到达了一点:这奏疏上盖着的金宝,是淑妃的宝印。
怪道呢,前些日子光禄寺事,淑妃曾代皇帝写过口谕传与内阁。
他忍不住就去看张益手里的奏疏,那这封又是什么?
张益比曹鼐还要懵,毕竟曹鼐很快想到了上疏人的真实身份。
而张益还在对着陌生的名字想:于璚英,这是哪位啊?他作为阁员都没见过的名字,莫非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去岁刚考中还没有授官的翰林?
而且这上的是什么?《戒缠足文》。
此等奏疏,见所未见。
姜离自是早看过这两份奏疏的:璚英虽有六品诰命,但并没有以六品安人的身份来上书,她只是署了名字于璚英。
“下发六部各司。”皇帝的话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两人忙齐声应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要好好看看这两封奏疏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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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鼐张益刚回到内阁,便令书笔吏将这两封奏疏抄写了许多份,分送各官署。
内阁两位不知,但朝上跟于谦私交好的同僚,自然都知道他女儿名讳,毕竟……于尚书给女儿写诗,题跋也不是《忆爱女》,而是《忆璚英》。
故而,兵部议事厅,在看到于璚英三字后,当即就有数道诧异目光直射于谦——这,令爱如此行事出格,您知道吗?
于谦只是笑了笑。
他带头拿起了两封抄录的奏疏:“陛下有旨议此事,诸位先读过再说吧。”
众人很快通读过此文,屋内一时无声。
这篇《戒缠足文》里,不但写了缠足会令女子体弱,挢揉天形,行走颠簸,更联系了此次的瓦剌之战,言道:若女子缠足,临变时岂不是只能望足嗟叹,空自忧愁,如何在离乱中奔命?
且近些年大明边境多有战事,甚至不只边境,内里各省也有常有起义兵变或是水患地震等天灾——正如姜离过来的第一天就听孙太后念叨的那样,可谓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没有好事。
这些祸事有大有小,事后各地官府都会统计罹难的百姓人数,上报朝廷。
《戒缠足文》中便用了诸多官府报奏:若一地缠足风俗重,妇孺的罹难者的数目和比例便显然要多!可见因缠足奔逃不得的女子,在生死危急关头,便多有绝命者。
兵部内寂然无声,是因为他们看过此文后了然:这文中所引不少事例数据来源是何,不问可知,于尚书显然是纵容女儿的——那明日,哪怕为了给上峰颜面,倒也不好出言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