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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们说我是地主婆加官太太”我喝了一口粗瓷杯里的清黄寡绿的茶水,接着对表姨说:“天亮就枪毙。”
表姨的眼泪唰地从眼眶里溢出,顺着她粗糙的面颊流下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也该大哭一场,于是眼睛一湿,眼泪没流出来,却是气凝胸闷。
民国三十五年,我不知自己算不算死里逃生。
夜晚我躺在表姨家的土坑上,看着饭后就沉沉睡去的紫桐、碧桐,她们稚嫩的小脸蛋儿上的疲累、不安和惊恐还未退去。我闭上眼睛,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逃离困境让我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些,可是却越发觉得胸中气流翻滚,暗潮汹涌。昏昏睡意向我袭来,我似乎立刻睡着了,又好像是晕了过去。
往事凌乱如梦。我似乎做了好多梦,却又好似根本没睡着,只任一桩桩往事袭上心头。
一、误入朱门,陈年有佳酿
十一年前,垂着蜜黄流苏的龙凤纹红纱盖头一掀,我和瓒琮相视一愣。
“你”我虽然害怕,可还是期期艾艾地问了出来:“你多大年纪?”
一丝不屑和狡黠的笑容爬上瓒琮的唇角:“不会是母亲把我的年龄向媒人报错了吧?”
我一凛:娘,这次竟是您没想到!
娘这些年心心念念只想把我嫁入富贵人家,说再不想让我清苦度日,可是富贵人家哪里是这么好进的?若真是少年才俊年轻公子,谁会迎娶寻常人家的女儿?
见我沉吟,瓒琮反问我道:“你多大了?”
“二十。”我有些羞惭。
其实娘家左邻右舍的女子,年轻的十四五岁,年长的十八九岁都嫁人了。偏偏娘说我这般容貌,不该再受清贫,一定得嫁得富足人家才是正经。就这样虽然近些年上门为我说媒的七姑八舅数不胜数,娘却千筛万选不出个女婿来,我的婚事便一拖再拖到了今年。年初又有人来保媒,说几十里外的齐家大少爷长我六岁,人品端方才能卓著毓秀俊美,去年刚丧了原配夫人,且与前妻并无子嗣,现在急等续弦。我娘便劝我说这次可是等着了,若不是人家续弦,你哪有这样的机会嫁入高门大户!
“哦?看来媒人没有骗我,”瓒琮有些无所谓地一笑:“我比你大十五岁。”
我垂下眼睑,轻轻地应了一声。看来,单是作人家的续弦是不够的,还得比人家年少十五岁才进得了这富贵之家。
“还有一件媒人没有骗我,”瓒琮再度看了看穿着百蝶穿花织金红缎喜服的我:“锦霜,你果然美丽。”
卯时才至瓒琮便唤我起身梳洗,我知道这是要去给公婆请安了,便挑了挑鸡翅木喜上眉梢雕花角柜里的衣裙。初次给公婆请安,不可张扬,于是我选了身淡藕荷色织银牡丹暗纹妆花纱衣裙,水髻间只插了支银镶珠石蝴蝶簪。对着鸡翅木镶螺钿镜子打量自己的时候,却看见身后的瓒琮又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
随着瓒琮去正房的时候,我心里开始惴惴。说起来倒也奇了,明明是齐家骗了我瓒琮的年龄,把我娶进门来,可是去拜见公婆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气势矮了几分,看来这豪门霸气还真真地压人。
进得正房没等我细看那些紫檀嵌宝的桌椅柜架,却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丰盈女子夺目而来。她穿着孔雀蓝遍地金妆花罗裤袄,金镶蓝宝石耳坠子仿佛随风晃荡。她一见我便扬声道:“呀,这便是大嫂吧!”未等我答对,她已侧身向琉璃珠箔里脆生生地说道:“老爷太太,大哥大嫂来问安了。”
我被她这一唬不禁出了身薄汗:其一不知她是何人,但听那口气她该是瓒琮和我的一个弟妹。其次是我觉得略略纳罕,敢情这大户人家的儿媳唤公婆作老爷太太。
瓒琮见我不安,旋即向我淡淡笑道:“这是二弟妹浓芳。”
未及我答言,又见一位二十五、六岁,着了水碧织竹纹薄缎银丝镶滚衣裙的窈窕女子向我走来,移步间她发髻里的绿雪含芳簪头垂下的玲珑翡翠流苏若隐若现。她走到我面前斯文说道:“大嫂好。”
瓒琮又是淡淡一笑,向我道:“这是三弟妹吟月。”
我几乎僵立当场。
见我局促,瓒琮再一次不着痕迹地替我解围,向两位弟妹问道:“怎么二弟三弟还没来?”
不等吟月搭腔,浓芳的声音又如碎银落地般响起:“他们哪有大哥那么体贴?这么早就陪嫂子来请安!”
事后瓒琮曾向我说过:不管多年轻,你也是齐家的长房长媳;不管娘家多贫寒,你也是弟弟弟妹们的大嫂。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万不必忐忑不安。
可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弟妹的时候,我还是异常紧张,紧张到公婆已在紫檀嵌玉交椅上坐下,我的手心还在出汗。
我不太敢直视公婆,却也看见婆婆戴着金镶茄楠香嵌金珠寿字镯子的手把福寿无边珐琅彩盖碗端至唇边吹了吹,之后含笑向我轻声说道:“大少奶奶确是标致。”
回房以后瓒琮给我讲了讲齐家的大概情形。原来齐家老爷太太有四个儿子,瓒琮虽是长子,却不在家常住。他在天津政府里有一份差事,此次他告假两个月,只为回乡完婚。我问瓒琮在政府里做什么,他说不过是个文书。我问他文书是什么,他说不过是抄誊拟稿什么的。说到这里瓒琮眼睛一闪,对我说:“父母坚持长房长媳在他们身前进孝,以后日子长了真是委屈你了,可是,”他一顿:“可是我一定常回来陪你。”
我说:“既是你家的媳妇,自然得按你家的规矩行事。”
瓒琮无可奈何地叹道:“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是山东河北交界的乡下,出个读过书又在大城市政府里做事的人不容易,所以纵然我家有良田数顷,不缺吃穿,父母也不会同意我辞职回家。”
我大惊:“你辞职做什么?”
瓒琮更加惊异地望了我一眼,又掩示般地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金壳珐琅彩两问怀表,才缓缓对我说:“陪你。”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才更加明白为什么瓒琮说他在天津政府里并未身居要职:后来我发现其实他在政府里的薪水非常微薄,他在天津的吃穿用度租房雇佣的费用几乎全是由家里支付的。
之后瓒琮又接着说二房和三房是在家里常住的,倒是他的四弟和四弟媳已在天津买房置地,并不在家里居住。
另外,二房三房各育有三个子女,连瓒琮的四弟都有了两个孩子,倒是瓒琮和他的前妻柳莺一无所出,大房里冷清得很。
说到这里我明白齐老太太为什么急着给瓒琮续弦,而且续弦人选可以不门当户对,但一定要年轻了。长房里如何能没有子嗣?
接着瓒琮说到齐家家规严明。对于齐家的公子们,有两条家规他们必须遵守:其一,各房禁止纳妾,男人们只专心于正妻才可免生是非;其二,各房严禁用年轻丫鬟为仆,只许用中年仆妇打理洒扫洗衣之事。
听到这两条家规,我的唇角禁不住向上勾起。
瓒琮走过来坐在我身畔,一手揽住我的腰肢,一手轻轻地刮了刮我的鼻子,满目春风地凑向我道:“这回满意了?”
我敛了敛笑容对他说道:“但愿你只与我相伴,不单为着家规。”
瓒琮满面宁静,声音却如山间清泉一般流入我的耳朵:“得你为妻,瓒琮此生别无所求。”
可之后他又眉头一皱,把齐家对少奶奶们的要求向我道来:齐家万不允许诸房儿媳荒废主妇之道。其一,各房只设一两名中年仆妇粗使,针线女红活计一律由诸位儿媳自己完成,忙不过来才可请裁缝帮忙或采买成衣;其二、齐家每日的早、午餐由厨房仆役打理,并送至各房,晚餐却是大家一同吃的,且每日晚餐由一名儿媳掌厨司灶,厨房仆役只打下手。诸儿媳每五日为一轮值,轮流更替主勺晚餐。
言罢,瓒琮担忧地望了望我,有些不安地向我问道:“行吗?”
我便展颜一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既是你家的媳妇,自然得按你家的规矩行事。”
婚礼之后的第二日我们给公婆请安时众人退下以后,婆婆单留下我并对我言道:“明日你们回门,按礼说这三朝礼准备四样既可,只是瓒琮要我无论如何多准备些,我们也体恤心疼你,便多准备了些,回头你到公库去看看那些回门礼,若是满意,明日一早就装车吧。”我随即谢过婆婆。
早饭罢我去了公库,看管公库的仆从把我带到侧间,看到摆了一地的东西我不禁一愣,这确是四样礼物:
第一样是红缎包裹的银洋一百枚;
第二样是锦缎十二匹。十二匹锦缎又分六种:暗花罗两匹、古香缎两匹、素累缎两匹、双层锦两匹、平纹缂丝两匹、月白纱两匹;
第三样是四种米粮:晚粳米二十斤、长粒晚籼米二十斤、小麦面粉二十斤、荞麦面粉二十斤;
第四样却是用四只齐膝高的粉彩松鹤延年将军罐装着的四种油蜜:菜油一罐、豆油一罐、洋油一罐、百花蜜一罐。
我奔回房中时,瓒琮正负着手立于窗前,金色的日光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他听见我喘吁吁地进屋来坐在鸡翅木镶螺甸凳子上,却并未回身,只是任自己高大清逸的背面剪影浴在晨光里,宁静而安详。
坐定了,我问:“是你去和太太说的么?何必这么破费?”
他未回答,好像我的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那袭俊逸的背影依旧沐着金色日光,温暖静谧。
我继续说:“其实你们不必为了年龄的事过意不去”
这时瓒琮蓦然接口道:“我喜欢你开心。”
娘初见瓒琮时,眉目间也流转过一丝惊异,但那丝惊异瞬间就被对瓒琮的殷勤接待掩示过去了。
趁着让我帮着收拾安放礼物的当儿,娘悄悄对我说:“这姑爷虽是年纪大了些,我看相貌人品倒是上乘,也知道心疼你,跟了他你以后不会吃亏。”
我垂下眼帘,不自觉地将唇角向上勾了勾,没作声。
娘看出我的神色,便话锋一转,认真叮嘱我道:“像齐家那样的人家,必定人多嘴杂,你在他们家一定行事小心,少说话,多做事,又有姑爷护着你,一定错不了。”
我点头说道:“我和娘想到一处去了,那些不该我管的事情,我自是躲得越远越好。”
娘便笑道:“我们家锦霜从来都是知道进退的闺女。”
说话间,娘和我又回到堂屋。这一次娘当着瓒琮向我说:“你表姨,也就是我那唯一的表妹家离你家四十里远。她那里穷乡僻壤的在山沟里,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我总惦记着你表姨,可我一个老太太想去看她也不方便。你以后若是得了空儿,就代我去看看她,横竖你们套车去方便。”
未等我答言,瓒琮便微笑着答道:“您放心,锦霜一定会多去看望表姨,我们也一定会多准备礼物。”
娘便客套着谢了几句。
坐在回返齐家的马车上,瓒琮依然沉默着。他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侧过目光望着他:他轮廓分明的面部线条坚毅而宁静,男子的沉稳和力度以及对凡尘俗事的不屑在他脸上无声地闪烁着。
“怎的?”瓒琮见我无言地注视他便轻笑了:“看不够了?”
我瞬间转过脸垂了头,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
瓒琮的声音真好听,似钟磬合鸣,沉稳而有磁性,和他的人品风格浑然一体。
他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我便顺势伏在他身上。
我安静地感受着瓒琮的体温和心跳,只觉得这个大我十五岁的男子就如那沉年佳酿,宜浅酌宜深饮,酒香醇厚,清澄浓沉,馥郁绵长,回味无穷。
二、锦衣玉食,巧手合家规
回返齐家的第二天清晨,浓芳又叮叮咚咚泉水落石般问向婆婆:“太太,到昨天三弟妹已经值了五日的厨,我想大嫂才从娘家回来,想是还没休息过来,不然今天下午还是我去厨房吧?”
我忍住笑,听着婆婆如何吩咐。
婆婆却是平心静气地说:“大少奶奶已是齐家的儿媳,自该遵守齐家的规矩。锦霜,你休息得怎样了?今天可以司厨么?”
我也平静答道:“锦霜虽然没见过世面,却最知女子该恪尽妇道。司厨掌灶,本是我们作儿媳为人妻的本分。只是我手拙,下午做的菜若不可口,还请老爷太太弟弟弟妹们不要笑话。”
婆婆见我一口应下来,便笑道:“哪里话?你这么懂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回房用早餐时,瓒琮平时的气定神闲早不知去向,只是一再问我:“你行么?”
我忍不住笑,反问他道:“你是怕大家吃不上饭么?”
他却又是啼笑皆非又是担扰地说:“我是怕你应付不了!”
我还是忍不住眼角的笑意:“应付不了也得应付啊!”我打开鸡翅木灵芝卷草雕花箱笼,自我从娘家带来的随身物品里拿出一本菜谱读起来。
瓒琮一愣,向我惊奇问道:“你识字?”
我一边看菜谱一边回答:“年幼时爹爹教我念过几年书,可我十岁的时候爹爹就去世了。圣贤书我没读过几本,菜谱还是看得下来的。”
瓒琮继续不放心,接着说:“菜谱我这里也有几本,只是临阵磨枪,时间紧了些。”
不过是做一顿饭,向来万事不理的瓒琮就这么为我担心,我忽觉一阵温暖在心底荡漾开来。
于是我抬头对他娓娓解释:“我又不是候门相府的千金小姐,怎能没做过饭?只是娘家人口少,因着家里还有二十亩薄田,不是农闲时还雇着一个短工,我每日需做三口人的饭。娘家虽是粗茶淡饭,殊不知这天下烹调的原理是一样的,做来做去用的方法皆是煎、炒、滑、熘、炸、拌、炝、煮、蒸、烧、炖、烤、锔、贴、拌、烩、烹、卤.酱、焖在娘家时我虽喜欢做饭,却总是食材不全,佐料不够,纵是想作巧妇,却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在你家,想必食材齐全,便因着烹调要领做几道菜,就算不可口,却也不至于做不熟。”
话已说完,瓒琮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他一直凝神静气地望着我,好似我脸上有万朵桃花。
我倏地红了脸,垂头接着看菜谱,再不理他。
未时我便到了厨房,先浏览了一遍当日的食材菜品及佐料,有没见过的,就细细向厨娘厨师们打听那些食材的口味秉性。之后我又详细问过他们老爷太太少爷少奶们的口味,知晓了大约情形后,就开始和仆役们做起饭来。
酉时,眼见着那些斗彩云凤福字杯盘碗盏在紫檀嵌景泰兰圆桌上排开,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凉热菜品点心依次是:凉拌蜇皮、五香熏蛋、盐水胗肝、水晶鸡脯、糖醋藕片、麻酱豆角、松蘑炖鸡、四喜丸子、油爆小虾、四喜鸭子、银耳菜心、雪菜豆腐、拔丝山药、糖醋黄河鲤鱼、竹笋清汤、粳米饭、雪衣豆沙包、玉米煎饼。
菜上齐了,饭桌周围竟是一片静默,齐家上下无一人说话。
我偷眼觑着瓒琮,他正抿起唇角。忍了忍笑意,他问婆婆:“母亲觉得怎样?”
婆婆早已将惊诧压了下去,对我说:“没想到大少奶奶还有这般手艺。”
我便真诚答道:“做得不好,有些食材是今天第一次见,现学现做的。不过我倒是喜欢做饭,把饭菜的色香味凑齐了,自己也舒服。”
婆婆又说:“糖醋黄河鲤鱼可是咱们济南府的名菜,凡是能下厨做几个菜的,都说能做这道鲤鱼,但真能做到有滋有味却不容易。不知你是怎么做这道菜的?”
我又认真答道:“把鱼收拾干净,在鱼身上先直切剞刀纹,然后提刀,让鱼身张开,用盐把鱼身内稍稍腌了,外面挂上糊,之后提着鱼尾把鱼放到七成热油锅里,用铲刀将鱼托住,炸几口茶的功夫,用铲刀把鱼推到锅边,让鱼身弓起来,将鱼背朝下再炸几口茶的功夫,再翻过来,鱼腹朝下炸几口茶的功夫,然后把鱼身放平,用铲刀将头按入油里再炸几口茶的功夫,等到鱼炸成金黄色时,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再用葱,姜,蒜末,醋,酱,糖,清汤烧汁,汤汁烧浓后勾芡,淋上熟油,出了锅浇在鱼身上就成了。”
言毕,只听浓芳珠落玉盘般笑道:“妈呀,这到底是炸几口茶的功夫啊?我看时候不早,老爷太太也别看着了,咱们还是快吃吧!”
随即众人皆笑,之后大家便举箸吃起饭来。
连着做了五天的饭,公婆的赞许之意虽碍着二房和三房的面子,未曾过于言传,我心里却也明白了大半。
到了第六天早晨去上房请安的时候,婆婆递给我一件衣服,对我说:“这是我新做的衣服,还没盘扣子,你帮我盘了吧。”
我当下应了,接过衣服,心里明白这是婆婆要看看我的女红技艺如何。
回房的路上我便看了看婆婆给我的衣服,那是一件松绿花累缎如意云纹斜襟外袄,衣服已经做成,只差扣子没盘。
我便直接去了公库,找了块墨绿碎缎拿回自己房中。
和瓒琮吃罢早饭,我便忙碌起来。
我先把碎缎剪成斜窄条,斜缎条中再衬几根棉纱,用针将缎条钉住,然后将折叠的缎条缴牢,做成袢条。
袢条做成我又想,若为省事只盘一字扣琵琶扣四方扣之类的扣子,仿佛太简慢了些。若是盘成凤凰扣花篮扣菊花扣之类,又似太花哨。
于是我取了镊子,将袢条左穿右引编带结坨,盘出了几枚端庄雅致的燕子扣。最后,我将那几枚巧编细结的精致盘丝扣缝在婆婆的外袄衣襟上。
每做起女红来,时光便流过得飞快。到了晚饭前,瓒琮见我大功告成,便满目宠溺地问我:“看来这针线又是你的擅长了?”
我便据实回答:“我在娘家时,若论裁剪缝衣刺绣,周围十里八方的姑娘媳妇,确是无人能及。”
瓒琮稳稳地端起冰裂纹梅影青瓷茶盏,静静地品了一口其中的径山茶,仿佛品出了余香满口,韵致无穷。
他还是那么宁静地向我说道:“看来不止是我齐瓒琮娶对了人,竟是齐家也娶对了人。”
晚饭前将那件缝了燕子扣的外袄交给婆婆时,婆婆由衷称赞道:“这扣子盘得真是精致,你还没过门时,我们就听说锦霜心灵手巧,针线刺绣甚是出众,如今看来,确实名不虚传。”
当下我便思付,看来当初提亲时,齐家早已把我的情形打听清楚。倒是娘和我门寒户微,根本无从知晓齐家的真正情形。
自此,婆婆再不唤我大少奶奶,与我说话时只叫我的名字锦霜。
又过了一日,瓒琮便陪着我,携了礼物去了表姨家。此后数年,每至逢年过节我都去看望表姨,若碰上自己不方便,也一定派了仆役带了礼物给表姨送去。
这一日上午,公婆把瓒琮三兄弟叫到上房,商量给农户减免债务的事情,浓芳和吟月竟不约而同,前后脚来到大房和我聊天。
因相互熟络了些,我又比她们年少,所以单我们几个妯娌在一起时,互相只称名字。
“锦霜,”浓芳说道:“其实你轮值去厨房的时候不必真地上手,你只去应个景儿,安排一下菜品就回房,那些厨子哪里敢去上房告状了?”
随着浓芳朱唇开合,她的金累丝灯笼耳坠子也一字一荡。听她那口气真诚,仿佛怕我心眼太实在,行事枉费力气。
我便笑道:“我倒是喜欢做饭,轮值的时候去厨房炒几个菜,也挺有意思。”
吟月一向柔和安静,她看着我正给瓒琮裁的衣服,竟也唏嘘道:“现在你没有孩子,还算清闲。若有了,一天到晚哄孩子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做衣服。横坚家里外头都有裁缝,大不了去省城买成衣回来,样子还新鲜。太太又不会来查房,你倒不必这么一针一线地受累。”
我又微笑道:“原是在娘家做惯了,动动针线不觉得累。”
她们俩个见我并不应和,便不再指点,还是浓芳先玩笑起来:“锦霜,你可不知道,吟月可是有才呢!若是吟诗做对儿,竟是男人也比不了她。偏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然扮了男装去应考,说不定中个女状元也未可知!别听她有没有孩子的话,她呀,有功夫也是写酸诗填酸词,哪有心思做家务!”
吟月听见浓芳调笑她,便一边左手转动着右手手指上的金里镶翠戒指,一边笑着还嘴道:“锦霜,你真不知道的是浓芳,她在牌桌上可是手气好呢,不做家务没事儿,不打麻将可是活不了!”
随即她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对方的玩笑来。
后来浓芳又向我说道:“说起来也奇了,当初柳莺在时,总是和大哥吵得势不两立,大哥也从未谦让过前大嫂子,最后竟厌烦得到天津去找了差事。纵是大哥回来,他两个人也吵得没消停过。闹得柳莺没了以后,近处有头脸的人家都不敢把自家姑娘嫁过来给大哥续弦。谁想你过门以后,大哥竟变了一个人,体贴得不行,真是一物降一物呢!”
我喝进口中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偏巧这时二房的仆妇过来告诉浓芳,来打牌的太太小姐们已经到齐了,只等她上牌桌。浓芳便起身告辞,先行离开。
我暗自思付,也难怪齐家跑到几十里外把我娶来,竟是因为近处的小姐请不来。另外,这浓芳何等精明,她断不是因为口无遮拦才说长道短。对我说出这样话的人,只能是是非门里是非人。
吟月见我沉吟不语,便伸手轻轻拽了拽我的胭脂色暗纹缠枝莲花织金纱夹袄的衣袖,对我关切说道:“锦霜,你别听浓芳胡扯。大哥和前大嫂子是不对盘,却不是单因为大哥。柳莺总是仗着娘家的财势,拿足了大小姐的架子,大哥那样清高的人,怎能吃她那一套?柳莺没了之后,齐家也得了教训,再不找难伺候的名门闺秀给大哥续弦。只打听着你模样标致、人品端淑、性格柔顺、针线出众才娶你过来,那时倒不知道你还会做饭。说到底,还是你和大哥有缘分。我们都看得出大哥是真地喜欢你,想必你心里也有大哥,看你们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正经是郎才女貌、最般配的一对呢!”
我听着吟月这一番话,方觉心里平坦了许多。虽说喜好各异,作人的原则也不同,大约是因为脾气相投性格相近的缘故,日后我和吟月走得近了些。
然而劝我不必太辛苦的人不止浓芳和吟月,还有瓒琮。
瓒琮自上房回来,见我忙着给他裁衣服,便对我温存说道:“锦霜,母亲坚持让儿媳们做饭缝衣,不过是告诉你们不要荒疏妇道。现在既然你在这些事情上样样精绝,倒也不必这么紧张辛苦。”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问他:“你不喜欢我给你做的衣服么?”
他一愣,赶忙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怎能不喜欢你给我做的衣服?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喜欢。只是我怕你太累了,我只愿你跟着我享福,不愿意你作了我妻子还不得清闲。”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据实招来:“我喜欢做这些事情。比如一个出众的文人,他一定不觉得写文章是件疲累的事情,反倒会觉得作文吟诗很有趣。若写成了锦绣文章给别人看,得了众口称赞,他也必从心里高兴。我不过是平常女子,又出身贫寒,无缘诗词文章琴棋书画,只在针线厨艺上有几分灵通,以前在娘家便是喜欢做这些,因着日子拮据也施展不开,现在齐家有的是绫罗绸缎、美味食材,若能常把衣服做得合身,把菜肴做得可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瓒琮听了我的话,忍不住笑出来:“你可真是嫁对了人也嫁对了门!”
可我却小心地向他问道:“你那么饱读读书的,不会嫌我俗气吧?”
他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搂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向我耳边轻轻吟道:“傻丫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不解,仰头问他:“我是什么样子?”
瓒琮温柔却清晰地回答我道:“女人的样子。”
瓒琮两个月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夫为我诊出了喜脉。
那一刻,我从瓒琮眼睛里看到的,是无以言传的惊喜。
次年,我们的儿子穆桐出生。
两年后,我们的长女紫桐出生。
再两年后,我们的次女碧桐出生。
瓒琮和我有了一儿两女,大房里再不冷清。
三、自立门户,月下祭娘亲
我与瓒琮成亲一年多以后,公公辞世。
公公去世以后,二房便向婆婆提出要分家,婆婆不允。
分家不成,二房又说婆婆年事已高,不如挑选一位能干的少奶奶理家主事。婆婆仍不允诺。
直至婆婆离世,齐家诸子一直未能分家。且婆婆在世时,一直亲自持家主事,从未把管家理账的权力交出毫分。
有关分家的提议,其实连吟月都不反对。希望当家作主,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喜欢受制于人。且不说伙着过日子,各房不能随意处置钱粮资财,单是少奶奶们必需司厨缝衣,浓芳、吟月就不敢领教。
其实我也明白浓芳、吟月的不满。本来一项规矩,若是逆悖了人的喜好,这项规矩根本就是作不实行不通的。这就好比若是婆婆让我每天写一篇文章,我也根本写不出是一样的道理。
可是我也不觉得婆婆错了。终究婆婆不是让我们每天做一篇文章,她是让我们就算富贵也得做家务。我不信婆婆不知道浓芳、吟月敷衍她,只是婆婆一直坚持着让诸房少奶奶们知道,为人妻为人母就该做为人妻为人母的事情。可惜婆婆不知,在十数年后,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这些为人妻母的活计,我们都必须亲手做来。
至于分家之后诸房可以自行当家,我却也有我的想法。我一直觉得齐家治家严谨,单是严禁纳妾一项,就能说明齐家正经人家。我再不知,若时公公去世后就分了家,齐家的四位公子是不是能齐刷刷地继续不敢纳妾。
遂于分家之事,我从未多说少道过一个字。至于二房提出的“挑选一位能干的少奶奶理家主事”我与吟月更是三缄其口。我二人皆心知肚明,若是浓芳持家,大约齐家大半收入都得流入二房,到那时,只怕是真真的不用分家了。
民国二十六年,瓒琮辞职返乡。他告诉我中日已经开战,他再不能留在政府里为贼人做事,作亡国之奴。瓒琮赋闲在家八年,一直到民国三十四年才回返天津政府,继续为政府做事。
那八年的中国战火纷飞。因着战乱,齐家每年都有些田地庄稼被践踏毁损,另外,各路赋税、巧取豪夺也名目繁多。再就是齐家每年皆为抗战捐款捐粮,付出不少。但这些都没能伤着齐家的元气。更何况外事皆由瓒琮几兄弟处理,我们妇道人家不必忧心。虽是国家内忧外患,但对于我来说,那八年却是幸福的八年。那些年瓒琮一直在我身畔,我着实作了八年的小女人,在朱门绣户中丈夫的怜爱疼惜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齐家的时间长了,我也看出了些蹊跷:二房三房去公库领东西的脚步甚勤。不说别的,有时单是洋油,浓芳或是二房的仆妇就一天去公库端好几碗回房。我猜度着,就算是连夜搓麻,也用不了这么多灯油。后来婆婆病重的时候,情形更是紧迫。浓芳竟亲自带着人去公库里搬绸缎布帛、粮酒油蜜。接着大约吟月也坐不住了,着了仆役去搬存放在公库里的家具物什。
从头到尾,我没去公库多领过一针一线。不是我不爱财,或者,我比浓芳、吟月更珍惜钱财。只是我知道,不该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我却不信,在上房里或是康健或是病弱的婆婆,不知道家里在发生什么。娘曾经的嘱咐每每在我耳畔萦绕:“你在他们家一定行事小心”
民国三十三年深秋,我一边在院子里看着云卷长天廊叶飘零,一边趁着尚暖的秋日,将那几床玉带团丝锦被拿到院子里晾晒。饶是接近正午,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还是觉得凉生锦衣,寒欺罗袖。
秋日无多,也不知如今病重的婆婆,能不能熬过天数。我正思付着,却听见上房里仆妇的脚步声近。那仆妇步履急促,微微喘息着告诉我:“太太有急事叫大少奶奶过去。”
我心头一紧。
婆婆半倚半靠在上房稍间里的紫檀雕花大床上,腰后抵着烟灰紫金团花软垫,身上半盖着玫瑰紫织金锦被,强打精神直言问我:“她们都偷公库里的东西,你怎么不拿?”
我略一思付,实话实说道:“我料想拿与不拿,太太都知道。”
婆婆精神不济,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继续问道:“既然你知道她们拿,为什么没听你说过一句半句?”
我也镇定答道:“我猜度着这家里到底如何,太太自然心知肚明。明明您眼睛里不揉沙子,却并不于各房言明,大约是为了婆媳和睦,兄弟亲爱。太太尚且照顾大局,我们作晚辈的,自然没有说长道短的理儿。若是我们多嘴多舌,反倒有损家里和睦,那太太为着家和万事兴耗费的心血,却是白废了。”
婆婆的眼神里倏然飘渺过一阵不知是释怀是挂念的神情,对我轻声说道:“到底你是有心人。”
随即,婆婆抬手自攒金丝弹花软枕下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缓缓对我说道:“这些东西,就给了你和瓒琮吧。”
我将那包着物什的金丝攒牡丹绫帕翻开,当下一惊!那帕子里包着的,竟是几件价值连城的首饰!我略看了看:也有金镶双龙点翠钿口,也有翠镶碧玺花扁方,也有金镶绿宝石珍珠蝴蝶簪,也有银镀金嵌珠莲花结子,另有一对金镶珠翠软镯及一只鎏金嵌南珠梳子。
我心中一阵惊骇,都说婆婆娘家是前清遗老,看来不假!莫说这几件看似过时却是奇珍异宝的首饰,就是那包首饰的绫帕,只怕也出自前朝的候门相府。
一番惊愕之后,我把那包首饰放回婆婆手里,口中连连说道:“太太,这些东西,不该单给我们,我们实在受不起。”
婆婆又将首饰还到我手里,再集了集气力向我说道:“给你自然有给你的道理:这几个儿子,我最心疼的是瓒琮,他确是我眼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偏他品性太过清高,只怕分家的时候,他碍着面子,纵是吃亏也不理论;再则,你这些年在齐家,言行检点,从未暗拿明占。难得娘家虽不富贵,你却得了如此的教养。如今若不给你些补偿,我心难安;三则,也是我这作婆母的求你,若是日后分家的时候,瓒璎瓒璜他们与你计较,你且看在我已经先给了几件东西的份儿上,万不要与他们理论。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孩子,所以我才敢如此托付。我就是死了,也不愿见着他们兄弟失和。无论我是活是死,都望着家和万事兴!”
说着,婆婆竟老泪纵横。
我只觉得一阵氤氲雾气在眼底朦胧蒸腾,强耐住喉间的呜咽,我向婆婆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既然您给了大房这些珠宝,分家时我们对二弟三弟一定谦让!”
一诺千金。
婆婆去世时,远在天津的四弟瓒瑄竟因身患急症未能回乡奔丧。齐家四兄弟中,儿时与瓒琮最亲厚的就是四弟瓒瑄。婆婆的丧事料理完毕后,瓒琮立即赴天津探望幼弟,竟把分家事宜全权托付给我。
因瓒瑄早用了家里的资财在天津购房置地,所以四房不再参与分家。参与分家的只有大房、二房和三房。
分家时,齐家的田产、仆役和牲口等基本都按数量和质量优劣三一三十一地分作三份。到了分配齐家那两进两跨的大宅时,二弟瓒璎向着我说话了:“说起来这宅院家具之类,再分作三份却是不公了。当初柳莺在时,动不动就超支公账上的上的钱,后来大哥去天津做事的一切开销,也都是家里出的。再加之穆哥儿如今在天津上洋学堂,也都是公账上的支出。这样的开销,大房再分房产家具,那我们二房三房真是不能答应了。”
明明发出声音的人是瓒璎,我却觉得对我说话的人是浓芳。还有,到底知子莫如母,如今婆婆已经走了,却好似她生前已经看到了眼前这一切。
我已向婆婆许诺在分家时不与瓒璎瓒璜争执,而且也接受了婆婆的首饰。如今我当然会信守承诺,不再和二弟三弟争夺房产。可是,如果我现在一口应下放弃老宅,他二人必定起疑,会疑惑婆婆生前偏袒大房,暗赠家私。
我略一思付,还是虚晃一招,说了种种大房应分得房产的道理。
瓒璎瓒璜果然脸色青白转换,和我争执起来。
理论了将近一个时辰,我看火候已至,便淡淡一笑道:“我们本也不打算在老宅里住下去,既然分了家,再住在一起,大家都不方便。那就这样吧,我们在老宅里再暂住一年,待新房盖好,我们立即搬出。”
瓒璎还不放心,又追加说道:“家具也是不能搬走的!”
我当即应下。
见我一口应允,主持分家的本家伯父一怔,鼻梁上的玳瑁镶金框架水晶眼镜随着他的惊愕表情霎时落入斗彩松檎双鹂白瓷盖碗里,茶盏中溅出的桂花乌龙茶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了斑斑茶痕。老伯整了整仪容,把水晶眼镜重新戴上才对我说:“大少奶奶,你可要想好了,这分家的契约但凡签字画押就不能反悔!”
我淡然道:“我不反悔。”
最后二房三房象征性地把婆婆房中的一缸瓷器送给我们留念。
婆婆的首饰随即化成我们的新宅和家具。
新宅的规模虽远不及齐家老宅,但我特意嘱咐工匠们,新宅的高度要比老宅高出一块砖。说起来我到底是和二房三房置了一口气,让新宅比老宅高出一分。就连新宅金柱大门上的子孙万代戗檐砖雕,都比老宅门上的砖雕张扬了些。
其实瓒琮不太赞成我把所有细软都用来大兴土木,他说时局不稳,手里不留些金银不太稳妥。我却坚持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田地房产更加稳当。因为身出寒门,所以土地与房子永远是我最珍爱的东西。
瓒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违拗我的心愿。这么多年了,他总是那么宠溺依顺着我,也许是因为他比我年长许多,也许是因为我生得还算顺眼,也许是我喜欢烹调、裁衣也许是因为我们今生注定有缘。
入住新宅的第二天夜里,我支走仆从,让瓒琮帮我把婆婆那盛在紫金釉紫砂小缸里的一缸瓷器埋在院角。瓒琮一脸哭笑不得地对我说:“这缸景德镇的新瓷不值几个钱,你埋它做什么?”
我却认真说道:“这一缸瓷器杯盘碗盏齐全,放在外面难免磕碰,埋在地底下断不会损坏。等穆桐长大了娶媳妇的时候,咱们就不用为他置办瓷器了。”
瓒琮虽是啼笑皆非,却还是依着我挥锄洒汗,把那缸瓷器连夜埋在院角的地底下。末了,他的古钱纹青缎薄丝棉袄竟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入住新宅的第三天晚上,我着仆从将花梨木回纹牙头条几摆到院子里,又在条案上摆放了水果点心,遥祭娘亲。
娘一直身体康健,却还是在婆婆去世几个月以后也辞世了。如今我搬入新宅,自己持家,一定要告慰娘亲一声。
玉壶天近,月波疑滴。我跪在玲珑月影里,和着冷夜霜天,先焚了金银香纸,又拜了几拜,然后轻声说:“娘,我现在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田地了。您也知道,我在齐家这么多年,一直遵照您的嘱咐,事事小心,步步谨慎,生怕做错了半分,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自己。那时我总是想把您接来,和我一起过几天舒服日子,偏是为人儿媳,一切自己做不得主。如今我自己当家了,能把您接来和我一处过好日子了,可您又不在了”
说到这儿,只觉一阵呜咽袭上喉头,我忍了忍夺眶欲出的泪水,接着说:“娘,当初您把我嫁到齐家,是想着我能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我也的确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没想到的却是您那姑爷,人人都说他原来脾气不好,竟想不到,他对我体贴怜爱,十年如一日。女儿我觉得,得了这样的夫婿,此生无憾。更有我们膝下有三个儿女,每个看了都让人欢喜。娘,我当初真没猜到自己的命会这么好,竟能得到这么圆满的日子。娘,就算您在天上,您也看得见吧?看着我这么圆满,想必您也能放心了”
月光如水,和着清澈的月光,有一滴泪流过我的面颊。
四、繁华咏尽,风雨度余生
新宅尚未落成时,瓒琮在天津的朋友兼同僚就约他再回政府做事。这一次我是赞成瓒琮回天津继续做事的。穆桐那时已经去天津的洋堂里念书了,天津的四弟瓒瑄虽然照顾着穆桐,可我还是不放心。四弟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四弟妹照顾丈夫和自己的孩子还忙不过来,何况再加上一个穆桐。瓒琮若能去天津做事,就可以顺便自己照顾穆桐,我这当娘的也就放心了。
瓒琮却说实局不稳,若在天津还有个落脚之处也不是坏事。我没太把瓒琮有关实局的话放在心上。尤其是后来又听说日本投降,中国战胜,我更觉得实局没有像瓒琮说得那么不稳当。
后来瓒琮虽然放心不下我和紫桐、碧桐,却还是于民国三十四年秋再返天津。他还是得了空当就回家,也曾提议我们母女三个随他一同去天津居住。可我哪里舍得把自家的田地房产交给他人代管?就一直坚持着自己在家乡看守家园,只说等紫桐、碧桐大一些再筹划到底安家何处之事。
转眼过了又快一年。有一日,吟月忽然来访。
瓒琮和我搬入新宅之后,我们妯娌几个走动得并不勤快。一是因为当日分家几近撕破脸面,二是因为我们大房已经不在齐家老宅里居住,所以无论于心理距离还是实际居住距离,大家都彼此疏远了许多。算起来只是在我们乔迁之时和过年的时候,浓芳和吟月来过我们的新宅,浓芳还说过几句这么气派的房子家具,想来必有出处云云的话。对于浓芳的言辞,我只当没听见。大家既然都已经自立门户各自持家,那么任谁也翻不了陈年旧账。
如今吟月忽然来到我家,想必有事相商。
我急忙又是和吟月寒暄,又是把百花蜜水泼的玫瑰花茶给她端上。
吟月却并不和我客套,只将青瓷莲纹茶盏接过来便对我说:“锦霜,我们三日后就走。你也收拾收拾东西,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一惊,望向吟月。这几年吟月身上不见了许多十余年前初见她时的冰清玉润澄澈婉约,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女子的沉稳和干练。
我便问她:“走到哪里去?为什么这么急?”
吟月竟一脸焦急,轻轻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掷,从茶盏里迸出的玫瑰蜜茶,居然把花梨木透雕二龙戏珠八仙桌上的软绒福字珊瑚桌布溅湿了。
吟月仿佛耐下性子向我解释道:“你没听说么?又有军队要打过来了!二哥他们一家,明日就南下重庆,投奔浓芳的亲戚。我和瓒璜也打算这几日就带着孩子去南京我姐姐家里暂住。你也收拾一下细软,带着紫桐碧桐,和我们一道走吧。我们把你们娘儿仨个半路放在天津去找大哥,也就放心了!”
我们收拾细软与吟月同走?我哪里还有细软!我的全部细软已经变成房子家具了,再有就是埋在院子里的那一缸瓷器,这些东西加上田地,又有哪一样是我能带得走放得下的?
我便对浓芳说:“这一、二十年军队打过来也不止一次了。哪里这一次就这么撇家舍业地走了呢?”
吟月一脸哭笑不得,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截不可雕的朽木,可她还是真诚忧虑地劝我道:“这一次当然不一样,这一次他们是真地要打土豪分田地了,我不信大哥没对你说过!别留恋身外之物了!你有田我们也有田,你有房子我们也有房子,其实大家都猜度着是当初太太把她的私房钱给了你们了,纵是你苦心经营不容易,可这些财产终究没有性命重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扔下田产房产说走就走。你可别为了舍不得这些东西,耽误了自己和孩子!”
可我真地舍不得。
我未出阁时家道寒微,嫁到齐家以后谨慎隐忍了十年才熬到了现在的光景,得到了如今的家当,我怎能不管不顾抬腿就走?吟月提及的情形,之前瓒琮的确是提醒过我的,他也要我遇事酌情处理见机行事。可我就是不信我的一切能转眼就化为乌有!
但无论如何吟月的一番好意是发自肺腑,我斟酌了一下,向她说道:“纵是走,我也得先给你大哥写封信,问了他的意思才能走。”
听了我的话,焦急忧虑和啼笑皆非的表情立时浮上吟月的面庞。她对我苦口婆心地规劝道:“写信回信哪里还来得及!要是大哥在这里,一定今天就带着你们走了!你赶快收拾东西随我们去吧!”
我却还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还是想看看情形再说。”
我看见吟月眼睛里流出了一丝绝望,仿佛她瞳仁里映出的人影不是我,而是一块不成钢的废铁。她咬着牙根向我说道:“锦霜,你若不走,会遇上祸事的!”
吟月的话一语成谶。
吟月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我家的大门被封了。
直到拉着两个女儿看着家门被封上封条,我似乎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已经财产尽失。
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不但是地主婆,而且还是国民党政府官员的官太太。
我们这些没有逃走的乡绅家眷,当夜被聚拢在一间窝棚里。
那一夜无人看管,也许在没收了我们的财产之后,没有人真的要对我们怎样。那一夜只是给我们一个逃离的最后期限。
于是大家四散奔离。
我的胆子真大,竟拉着紫桐碧桐,又回到家门前去看了一眼。我实在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我一定要再看一看我的家园!
那是我最后一次站在故乡的家门口,之后,我再没回过老家。
从此后,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不知故园何处。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最后的留恋竟有意外收获。
所有的大牲口都被没收了,偏偏我家的一头小毛驴可能因为太不显眼,竟还被拴在我家门口的树桩上!
如今我身无分文,就算离开也需要路费啊!
我毫不犹豫地解下驴儿,带着两个孩子,直向表姨家的方向奔去。
那一夜我们一直在向前跑,向前跑。
我已经顾不得紫桐碧桐年幼稚嫩,顾不得自己不是天足,顾不得乡间的深夜漆黑可怕,顾不得夜鸟惊飞的声音令人心悸。我们只是在那崎岖磕绊的乡间土路上,借着疏星缕月的微薄光亮,头也不回地向前逃去。
恨只恨,我没有听从吟月的劝告,和她们一同离开。
天大亮以后,我看到了希望:眼前有一个集市!
我伸手从地上拔了一株野草,插在驴儿的头上。没有一柱香的功夫,我贱卖了驴儿。
去天津的路费有了。
接着我便买了些早点,与两个女儿一同吃了。看着紫桐、碧桐疲累欲呕惊悸不堪的憔悴模样,我强把泪水咽入腹中。
接着我便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表姨家驰去。
乱梦如织。
清晨,我从梦中醒来,看见自己身在表姨家的土坑上,还是打了一个激灵。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漫惆怅,华胥梦短。
曾经锦衣玉食,如今两袖清风。
紫桐、碧桐却还在表姨家的土坑上睡着,她们太累了。
我还想让女儿们再睡一会儿,便自己先起身草草梳洗。
走进堂屋,见表姨早就体贴地把早饭准备好了。
我鼻子一酸,对表姨说:“麻烦您了”
表姨却更是酸楚,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对我说道:“你这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先吃早饭吧,等两个外甥孙女醒了,再叫她们来吃。”
表姨居住的山间小村庄里只有几户人家,表姨夫是村长。我没有直接带着女儿们赶往天津,而是先投奔表姨,原因只有一个:我们走远路过官卡,需要证明身份的路条。没有路条,我们根本无法从山东进入河北,到了河北也可能进不了天津城。表姨居住的村庄非常偏僻,哪一路兵马都暂时扫不到这个村落,表姨夫又是村长,自然可以给我们母女三人开一张证明身份的路条。
上午表姨夫把开好的路条交给我,表姨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锦霜啊,你可一定要背熟路条上咱们村的名字、你表姨夫的名字、你们娘儿仨在路条的的名字,你可一定要背清啊”又是一阵哽咽。
我拿着路条,看着路条上的字迹和印章,一遍又一遍地默背着那上面不多的文字。
从此后,我再不是朱门绣户的女主人,我们是表姨村庄里的村民。
我背着背着,忍不住无语凝噎。
表姨想得非常周全。那天下午,她竟拿来一套大人穿的素色棉布衣服和两套女童穿的印花棉布衣服及相配套的布鞋,并对我说:“这是我的和我孙女的衣裤、布鞋,你和紫桐、碧桐赶路的时候换上这几身衣裳吧。你们穿的衣服太显眼。”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穿的衣裳:玉白色芝兰暗纹重锦收腰阔袖衫子,镶水珠边玄色香云纱阔脚裤,鞋底几近磨穿的乳烟缎绣金线蕙兰缎鞋。这真是一身素净的衣服,如今却成了奢侈品。
我无奈一笑:梦醒了,可自己还穿着梦里的衣裳。
虽然以后再不穿绸着缎,但是,我后来一直保留着那一身衣服。
我知道我们不能在表姨家久留。在这里耽误的时间长了,不但我们有可能走不了,还有可能连累表姨一家。
于是我对表姨说:“表姨,我们明天上午就走,您帮我们雇一辆车吧。”
第二天一早,我把一切准备停当,正欲向表姨表姨夫辞行时,却见他们老夫妇俩把一张条案摆在院子里,条案上还摆了些供品。
我不知表姨要做什么,正在踌躇之际,却见表姨对着长天大礼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含泪求道:“求老天保佑锦霜她们娘儿仨个一路平安,顺利找到外甥女婿,一家团圆,再无危难!”
我又泪湿。
坐上马车以后,我紧紧地把两个女儿搂在怀里。
未出阁时,我别无长物,只有娘亲。一场荣华以后,我仍然别无长物,只有丈夫儿女。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也许我很不幸,昨日锦衣玉食,今朝荣华成梦。
也许我很幸运,我还有亲人,我们都还活着。纵然家徒四壁,我们也可以互相扶持着面对人生。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不曾给任何人圆满。
马车辚辚,我紧紧揽住两个女儿,向着心中的方向奔去。
富贵荣华原是梦,布衣棘钗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