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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古稀之年的父母亲，仍住在距我生活边城几十里外的农场。入秋后，父亲感觉身体不适，时有尿憋，小解时又只淅淅沥沥几滴。尤其晚上，刚要入睡便觉尿急，起身入厕，却又虚无，一次次反复，折腾父亲夜难成寐，异常痛苦。去农场医院看了几回，不见效果，母亲打电话给我，让把父亲接到城里，去看医生。
我刚从岗位上退下，正赋闲在家，便将父亲接到城里。吃过晚饭，见父亲眼眶发青，闷闷不乐，就宽慰他，说我在医院认识一个专家，医术高明，你这点小病，他一瞧准好。父亲的眼光一下明亮起来，盯着我追问：你真的认识专家呀？我告诉他是真的，别担心。父亲明显放心了许多。夜里，知道父亲起来了好几次，都是轻手轻脚地上卫生间，他是怕吵醒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父亲去医院。因为要检查，就没让父亲吃早饭。叮嘱他，有尿也要憋着，等看完病再解，父亲使劲点着头。
秋阳暖暖地照在我和父亲身上，驱散了一些郁闷的心情。不知不觉就走的急了，发现父亲落在后面，就回头等着，看见他喘着粗气，吃力地撵上来，我暗暗责备自己。后边的路程，就有意放慢了脚步，尽量和父亲并排走。
我到城里工作二十多年了，在记忆里，和父亲这样在马路上走，还是第一次。每次来城里，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总是办完事就急急赶回农场。有时晚了，没坐上班车，也只在我家住一宿，第二天赶早就匆匆走了。我忙于工作，没时间也没想到要陪父亲逛逛街。我想这次治好父亲的病，一定陪父亲在城里的公园、广场、超市好好转转。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曾有过一个孩子，由于农场医疗条件差，不久就得病夭折了。所以我的出生，被视为掌上明珠。该入托儿所了，父亲不放心，决不送我去，而是带在身边。在农场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种瓜能手，使得我从小就与瓜相伴。
父亲干活，我跟在身后，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问那，父亲一边劳作，一边耐心回答。打瓜沟、下种子、浇水、施肥、锄草、整理瓜央，西瓜从种到出苗管理，整个流程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到了翠绿滚圆的西瓜躺满整个瓜园时，父亲就会满园寻找出第一个成熟的西瓜，小心翼翼地切开，把中间鲜红的瓜瓤给我。我吃着甜心的瓜，对父亲充满了无限崇拜。
在与小朋友争论谁爸爸能耐时，我自豪的说，我爸爸可以让空地长出西瓜，你们爸爸行吗？这样的质问常常让对手们一个个哑口无言，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会种瓜的爸爸。那时我认为只有父亲，才能让光秃秃的土地生长出甜美的大西瓜来。
有一晚，睡在瓜棚里的我，没盖好被子受了凉。早晨起来开始发烧，父亲马上背起我，跑向场部医院。趴在父亲宽厚结实的背上，看见路旁的庄稼、树木向后闪过，我说，爸爸瓜没人看了。父亲喘着粗气说，顾不了那么多，给你看病要紧。就这样父亲健步如飞的情景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岁月剥离掉了生命里最强壮的元素，留下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与我同行。腰弯了，背驼了，头顶已谢，银发嘈杂，皱纹交错，秋风拂动花白的胡须，像在翻阅一本读旧的书。
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常常感慨时光如流，脸上泛起了皱纹，头上生出了白发。起初，女儿还帮我拔白发，后来她说太多，拔不完。看着年迈的父亲，我感到从童年到老年的过程，就是胡子从光滑的脸上长出、变浓、稀疏、花白的过程；就是皱纹从平润的额头变深、变多的过程。生活中的这些细微变化，在我繁忙时，竟从未关注。现在安静下来了，才慢慢品出了它的况味。
岳父是在女儿上小学五年级时去世的，妻子悲痛了很久，女儿也很伤心。一个星期天，我带女儿去书店，走在路上，她突然对我说，爸爸，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不就像妈妈一样，没有爸爸了吗？她的话当时就让我心里一颤，有了万般酸楚的感慨。现在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瘦小父亲，我忽然感到，他正在从我的亲情里，一点点滑落，朝着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再也没有父亲了。这样想着，眼睛就潮湿模糊了。
医院里人头攒动，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队。看着各种痛苦表情的病人，我忽然觉得什么功名利禄，一辈子不进医院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挂了专家号，老医生听了父亲对病情的叙述后说，没事，是前列腺，去做个b超检查，开点药吃吃就好了。听到这话，父亲阴郁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遍又一遍向医生道谢。
之前挂号时，父亲就像个怕走丢的孩子，紧紧跟着我，现在排队检查，也跟在我身后。记得那次父亲背我到了场部医院，我从父亲后背上下来，看见父亲身后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挂了号，我就是这样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去看医生，那时父亲的身影在我眼里是那样高大。岁月荏苒，如今跟在我身后的是苍老瘦小的父亲。我问父亲尿憋吗？父亲点点头说憋。我说再坚持会，一检查完就可以解手了。父亲听话地点着头，让我想起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叮嘱着我。
做检查时，我帮父亲解开衣襟。记忆中宽阔的胸膛变成了鸡胸，皮肤松弛，皱折重叠。让我惊叹于时间的摧枯力量，我想，若干年后，自己也会变成今天父亲的模样。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检查完，送父亲去解手，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看到窗外从树上飘下的落叶，忽然觉得，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就像人生的四季。少年是春天，青年是夏天，中年是秋天，老年是冬天。人从出生、生长到死亡，一代代繁衍生息，正应了佛家的轮回学说，或许就是受到了季节交替的启示吧。
地球是圆的，季节如果有形状的话也应该是圆的，在地球上、在季节变化中，生活的人们所经历的岁月轨迹也是圆的。
我带着我的孩子去看病，就像小时候父亲带着我去看病；如今我带着父亲来看病，就像有一天我的孩子会带着我来看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