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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时光静静流走多年之后,再忽然提起一个地名,浮起在他头脑中的,不是完整连贯的画面,而是如照片般的意象。当我想起宜宾时,便有很强列的意想之感。我会想起清晨淡淡的风,想起小街尽头卖绣花针的小贩,想起房檐下挂着的整齐的粽子,想起流杯池水中一瓣落花,想起甜甜的糕点,想起江边一级一级的台阶,想起手绣的花,想起那双漂亮的芭蕾舞鞋
这个城市不大,甚至可以说她相当小。一切都很精致,如绣花般精致;一切又都很淡远,如长江流水般的淡远。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宜宾——一个可以生活更可以将养心灵的地方。
宜宾是个易于怀古的城市。
当年黄庭坚被贬至此,在现在的江北公园中于友人饮酒联诗的流碑祠尚在,此处已是一座颇为典雅的园林。偶尔有空闲到此小坐,不失为清雅安适的休憩。流杯池流水不断,千百年的风霜苦乐,得失荣辱,仿佛也变得淡了,更淡了,最终化成一股淡淡的清流,在绕过几片突出的岩石之后,也流走了。
我在宜宾生活的时候,常去流杯池玩。小时候极爱吃糖,常常扔一片糖纸到那水中,然后看着它飘飘摇摇地停停走走,想象着穿长衫的古人们把酒杯置于水中曲水流觞的情致。糖纸停在哪处,奶奶便让我站在哪处背一首诗,还戏称:你年纪小写不出句子,但要背不出,可是唐突了这流水。于是我也便尽力地背一段。
边背边想着,在这样风清云淡、心闲意畅的的所在,写出的诗句,也必定是超凡脱俗,清丽纯然的罢!
长大了,学了古代文学史,知道苏轼是第一真性情的文人,被贬到南方穷恶之地尚且有“日啖荔枝三百粒,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豪情与胸怀;再想想黄山谷流水吟诗的雅兴,实在不比苏轼差的了。
于是那曲折的流水的影象,也便长久留驻于心了。当时虽然年幼,没读过几首黄庭坚的诗作,但长大了再学的时候,就真实地生出亲切之感,仿佛能想象得到千百年前的一位才子,在流水中提杯饮酒,即席吟诗的情景,心里也便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鱼游悟世间,鸟语入禅味”“万里青天,嫦娥何处,驾此一轮玉”
如果你怀古,也可以看看江北公园中的石壁,历代名人的题刻至今犹在。石载千古,那手书的笔力风骨仍存。我窃认为,石刻的上艘书,是最经得起岁月风霜的东西,千百年前的笔力,至今真切可见,那不是敌过了岁月又是什么呢?而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于书法中又可见许多文化的内蕴,那么,这些真切可见的文物,在历史的风霜吹打淘洗下,保存至今,让我们在看的时候,都会不尤得生了一种崇敬之情。
如果你怀古,也可以去翠屏山郊游。翠屏山清幽秀丽,小巧玲珑,竹柳掩映,一片葱茏。山中即有赵一曼女士的纪念馆,又有千佛岩,蕴涵佛家文化。黄山谷在戎州期间颇受佛教熏染。“山绕楼台钟鼓晚”翠屏山即有认为之美,又有自然之美。
站在山上,眺望江水和宜宾小城。江水悠悠,小城座落在江边,宛如俏立于岁月之河岸边的一位清秀佳人。任你怎样长久地凝望,也品味不尽她与生俱来的无限风致。
如果你怀古,还可以去江边坐坐。金沙江和泯江汇合,一清流,一黄流,终于合二而一,汇成长江,滔滔而去。江流千古,江流千古
江边的石级,千百年来被江水拍打,已经很老旧了,我小时候爱找一级石阶,坐在上面,凝望着江水荡荡,流逝而去。常常是从下午,一直静静地坐到暮色四合。有一处的江水,清浊分明,甚至冲突之处能溅起浪花;然而另一边,两江之水又温柔地融合了,顺畅地同行而去。激烈一时,总归平和,每一滴水都要经历刚刚交汇时的冲撞与之后长久的平和。
看惯了这样的江水,仿佛也能参透一些世事一般。所有的悲欢喜乐,所有的大起大落的情感历程,都如两江交汇之处溅起的浪花一般,最终,将归于平静,平静地流逝而去。那么,再转回头来看手边的这分生活,也该多一分平和少一分年少轻狂了罢。
在宜宾,怀古的感情也仿若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宜宾的怀古不象北京,博大厚重王者风范让人不可视而不见;宜宾的怀古不象上海,沉淀已深遗风仍在市民文化中延续;宜宾的怀古不象南京,香艳的秦淮笙歌和古老的六朝烟水气挥之不去。宜宾的怀古是清淡的是悠然的,存在于小城的空气之中,又似乎飘逸到其外。视可视之,如果你不怀古,生活依然在继续,生活的味道,依然如前,如那江水,平静而久远。
早晨起来,到楼下的小贩那里卖一块热热的糕点,那甜甜的味道,至今让我口角噙香。小贩也是熟识了的,小城之中哪家的糕点爱吃,心里也有数了的。于是我在窗前听着,听到他的吆喝声,就赶忙圾了鞋跑出去,买了回来,手里象捧着珠玉。
宜宾的小吃是即没有重庆多也没有成都多,宜宾的食物是清减的,是平和温存的。可平日里,那青菜和粽子织就的日月,也蛮有滋味,蛮有滋味。
小城唯其小,才成就一种精致的淡雅,有如苏州的园林般。我小时候宜宾好象只有一班公车(小孩子记忆有可能不可靠,但车少是没错的),路上也鲜见车辆,多见的,是人们不徐不急的步子。从家里出来,走上十几分钟就到江边,再走上十几分钟,就从小城另一边绕回了家。这样的地方,要车做什么?!
我不太喜欢现代话的交通工具,总觉得使用这些交通工具时,生活在别处,有点物化的感觉,我更喜欢宜宾这样的小城。
我记得有一条小街,街上有许多或停或走的小贩,买什么的都有,大到自行车、花架,小到针头线脑。奶奶常常带我在这儿买绣花针和丝线。让我平时绣着玩。
奶奶是不太会绣的,并且也没耐心教我。但我的二舅奶奶也住在宜宾,她是位娴雅和蔼的老妇人,她技艺高超,无论刺、绣,都相当在行,尤其是刺花的功夫,相当了得。她是旧时候大家的小姐,又读过书,又有过女子传统的教养。我在宜宾的时候,她曾教过我刺绣。
我还记得她送给我的绷子。这几个竹绷子现在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只是也已封尘很久,未曾再用了——现代社会纷繁忙乱,我早已无心再静静地坐下绣点东西,那绣花的工夫,估计也淡忘了吧。于是更家怀念在宜宾和二舅奶奶学绣的日月。
一老一小,坐在窗前。她一针一针的教,我一针一针的依着花样子绣。不知不觉,一个长长的下午就在穿针引线间度过了。现在回忆起当时,真的相当怀念。
二舅奶奶很喜欢我,后来还送我一幅她手绣的帏沿。但很可惜,我现在的床没有架子,所以这精致的帐沿也无法可用,被我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看着这精致的绣工,就会想到,二舅奶奶年轻时,坐在我们家从前在城里的大宅子中,轻轻刺绣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位年轻的少妇,青春的风韵尤存,一线一针地仿若在绣她如锦绣般的生活。多少年过去了,老了青山,淡了红颜,只有那精致的绣工依然不变,如同在诉说着女主人锦绣般的青春岁月
如刺绣一样安静闲适,宜宾就是这样淡定从容。在这里永远没有什么紧急状况,永远不存在徒然的大悲大喜。纵使我挨了批评,受了委屈,去江边古老的石阶上坐坐,心也便平复了。同样,就是有了天大的欢喜,热闹了一会儿,走到江边坐坐,那狂喜也随江水流走了,留下淡淡的印象在心上。
三江汇合处,在我之后的漫长人生中,常常会被回想起来。那仿若已不单是一个处所,而已成为连接古今的一个通门,在那儿坐坐,会让人觅回对生活的一分悠然自得。
小城的人们,也许是受着这江水,这片天地的滋养,才把日子过的如此清雅安静,从容不迫吧。
可是,淡淡的欢喜和淡淡的忧伤,又总能长久地留在心上,水印般无法拭去。
我记得,有天晚上,在二舅爷家里,刚放下针线,他忽然说要给我看样东西,说着就从一个大箱子里拿出一只漂亮的纸盒,打开来看——竟然是双芭蕾舞鞋!并且还是他老人家亲手制作的舞鞋。那精致的鞋身,那光华的缎带让我爱不释手。我穿着它,有点舍不得踏地,又似乎感觉一穿着,就会跳芭蕾了,会变成一只天鹅,盈盈而立。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回想起刚把双脚放进那双洁白的舞鞋时的感觉。二舅爷是位著名的话剧演员,他拥有一些小孩子们认为很古典的道具并不希奇,可是他会做舞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那双鞋精致美丽,如同一双洁白的精灵,安详地、微笑地注视着我,我捧着她们的双手,也变得小心翼翼。
很遗憾,我不会跳舞。但那双鞋给我的记忆,却安静的泊在心底。年幼的时候对美和艺术的接近时的感觉,也泊在心底。今天,我亲爱的二舅爷已与世长辞,但他那晚带给童年的我的那分惊喜与幻想,依然在我心头徘徊。多少个月夜,我梦想着能穿上一双舞鞋,象天鹅般翩翩起舞
也许,今生注定,我于这分美丽无缘,然而能在小小年纪就体会那样一个淡雅的梦,我已经要合什双手,感谢上苍。
不单这一个梦,整个宜宾就如同一个梦,清丽悠然,简净恬适。她俏立于江畔,虽是长江第一城,却有着如此平和从容的风韵。怀古的时候,她让人神飘千里,思接万年;不怀古的是,她也会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子,平平静静,也过得蛮好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