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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等的人还没来,我在师大校园的小路上来来回回的走。哈尔滨有雨的春日,又湿又冷好像成都的初冬。路边上有十几棵松树,又高大、又沉默,在雨里静穆着。在那样潮湿的天气下,我晃晃悠悠无所事事的等人,走了一遍又一遍的小路,仿佛也带上了点心情中似有若无的痕迹。也许,也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百无聊赖的时刻里,才能让人们静下心来沉淀一下,生活中本来不太重要,却在记忆中一直没有遗忘的那些事情罢。
(一)
一墙之隔,旁边是师大的艺术系。到底是艺术系,连铁栅栏也做成了音符的形状,好像在这样的雨天,音符也在不停的跳跃,跳跃出许多温柔缱绻的旋律。隔着艺术系玲珑的教学楼,我似乎能看到那一排排琴房的身影。
我是多么羡慕在大学里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琴房的学生啊!
现在,我每天上班的时候,校车都会路过师大,都会看到墙上写了“师大琴房”的四个大字。我从没停止过对琴房和处在琴房里的学生们最美好的幻想。
能在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和音乐相伴,有一间自己的小小的温暖的琴房,可以随时随地的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慢慢演奏自己喜欢的旋律,于我,在今天,依然是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丽。
很小的时候,我也开始学琴,也在无数个星期日,羡慕着小伙伴在楼下嬉戏的欢笑,而独独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坐在楼上小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枯燥的指法。那个时候啊,多么希望能摆脱琴凳的束缚,能自由自在的跳下楼梯,去玩,去笑。有琴的那间房间的窗外是个美丽而欢快的世界。但我出不去,我只能在枯燥的练习时,把眼睛移到琴上方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上,在世界地图的南极洲,把那写“维多利亚皇后地”、“毛德皇后地”等等的地名记的烂熟于心,幻想着那里是不是正在上演着类似安徒生笔下的白雪女王一样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我似乎真的爱上了黑白琴键中流淌的音乐,但事实却总让人有点遗憾,我终于没有机会进音乐学院深造了。也许是在那些明媚的周末下午,我并没有真正专心的练琴。钢琴最终也只能作为一种个人修为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而不可能成为一种精妙而完满的艺术篆刻于我的生命之中。我与师大艺术系,失之交臂。
于是,在多年之后,在我每次不经意的路过这一排又一排琴房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就会无端的生发出这样那样的感慨和遗憾。那些遗憾是那么的深沉和隐晦,当我自己不仔细体察的时候,我甚至无法感知他们的存在。
当我年幼的时候,我因为那间有琴的房间囿我不能在周日下楼和小伙伴玩耍而多么的渴望离开,在窗口深深怅望;而当我已长大的时候,我却因为无法拥有一间琴房而失去一种美丽的生活而多么遗憾伤心,同样在师大琴房的窗口,深深的怅望,同时深深的羡慕那些在琴房里演奏的孩子。
今天,在雨中慢慢的走,在那排琴房门前一次又一次的路过,我听着那房间中传来的似有似无的乐声的时候,许多掩埋多年的情怀,好象又随着那些音乐飘然而至。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情怀,是否还来得及就我那并不年轻的生命。
(二)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眼前一亮的,多么英俊漂亮的青年呀!在西北藏区的雪山上,在凛冽阴冷潮湿的风里,在雨中阴郁的天幕下,我看到远远的山路上,迤俪的行来一对人马。然后我看到,一位英俊的好像电影演员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对路边的我微微的笑了,那笑容友善而温暖,如同雪山上的轻雾,弥漫在眼前心上。和他一起的两个汉族人已经很疲惫了,而他走的活泼又劲健。时不时的用藏语和路边的村人打着招呼。
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他,在一间矮小简陋的藏民的住宅里。我才知道,他叫阿翁。吉巴,是那个母系氏族社会摩梭族的青年。他快三十岁了,看上去却和我一般的年纪。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他坐在火边,露出安宁和温暖的微笑,用流利的汉语和汉族的旅人们交谈。
那是他带着两位汉族旅人徒步穿越无人区,用了八天的时间,从摩梭族的泸沽湖走到藏区高原。他已经平安的送走了他的两位旅人朋友,这时候又要从按原路,穿越无人区,返回他的故乡,返回云南那美丽的母系氏族社会。我的一位藏族朋友听说我也想穿越那段无人区,就介绍我来认识他。对我来说,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和一位温暖平和的友人。
穿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意味着你要几天无法正常的生活,生存条件极其艰苦,在海拔4000到5000的雪山中行走,风餐露宿。任何不可预料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人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在那个时刻真正交锋,人和自然,也在那个时刻真正的融合为一。我渴望有这样的一次经历,渴望真正能够从雪山,走向美丽的湖泊,从一种美丽,走向另一种美丽。只是想想,我就已经很陶醉了。而现在,我面前就有一位这样的向导,我想我可以在无人的恶劣环境中,信赖他。
同是住在村里的几位旅人也都因为遇见他,而产生了穿越的念头。在那间简陋的藏族民房里,我们开始兴致勃勃讨论一项又一项具体事宜。阿翁平静的看着所有人,最后望着我笑了:小姑娘恐怕体力不行吧?
我多么希望用自己整个的人来证明,我是行的,我是可以穿越的啊!
阿翁笑着:小姑娘的高原反应太严重了。他依然是那句话:恐怕不行吧?
被他的两句话,讲的我自己也开始担心了,我那个时候正发烧,呼吸都很困难,坐在火边,头重脚轻。那还只是在3700米的高度呀。可我,我是多么多么的希望能用自己的双脚,走过那一寸一寸的山岭,走到那美丽的地方。
阿翁答应在山下等我一天,他让我第二天去4000你的洛绒牛场体验体验。他派了一名小马倌陪伴我,他答应我,如果我能在牛场正常活动,就可以带我穿越到泸沽湖。但是,如果我不行,让小马倌下山报信。
第二天,在牛场,尽管我用尽了所有的精神力量和身体力量,我都无法支持。小马倌看出来了,连我自己也无法自欺欺人。黄昏的时候,我用颤抖的手,写了一张纸条给小马倌带回。看着小马倌渐行渐远的身影,在下山的山路上模糊的隐去,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难以排遣的遗憾。
在那之后,多少个黄昏,我都在深深的张望,我不知道,我那摩梭族的友人,是否还在那山下的小村里等我,等我在他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的走过雪山,走到云南美丽的泸沽湖畔。
在那之后,多少个有星星的夜晚,我都望着星空出神,我不知道那位英俊的青年,现在是否还在那离太阳很近的山路上,崎岖迤俪的行来,从湖边,走向雪山,从雪山,走回湖边。
(三)
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为,有着一头如云般卷发的女子,是最最妩媚动人的。每逢在街上遇到这样的姑娘,我总会自觉不自觉的透去几缕羡慕的眼光。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孩子生活中还会有什么不如意,好象上帝已经把最美丽的部分,毫不吝惜的赐予她们了。冰心说,女人是世界上百分之六十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八十的美。我想,有这样美丽的头发的女子,能带给这个世界百分之一百的美丽罢。
我那颗小小的,并没有多少奢望的心里,是多么的羡慕和渴望着这样一种无暇的美丽呀!我曾多少次驻足观看那些美丽的姑娘们,在轻轻巧巧的不经意中,拂弄她们如云的鬓发,那些自然天成的大波浪,在风中轻捷的飘动,在肩上松松的相挽相牵,那么的柔美,缱绻。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我想象安娜、艾丝梅拉达、阿达拉、苔丝、白雪公主、辛德瑞拉、珍妮姑娘、达吉雅娜、琥珀、帕美拉、苛塞特、德玉西特、包法利夫人,她们应该都拥有这样的美丽,都拥有这样上天赐给的幸福。她们在巧笑回眸的时候,她们在裙衫迤俪缓缓行来的时候,她们在静静矗立默默凝神的时候,她们在暮色浓重的窗前,在夏风轻拂的山路上,披着那样美丽的卷发,该是怎样一种尘世间无法可想的美丽?!
遗憾的是,我的头发从来都是直直的,总没有那种蓬松的弯曲的美丽。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亦然。我费尽心思,总是无法把我自己的头发侍弄成哪怕有一点神似。在这个时代,流行的恰恰是一头直直的,不带丝毫弯曲的头发,虽然我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出这种美丽的所在。很多女朋友曾问过我如何侍弄头发,我只是遗憾而羞愧的无言以对。她们并不知道我的内心呀,也并不知道我有着多么深沉和长久的遗憾呀。
终于我长大到可以去烫头发的年纪,天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一颗心,忐忑不安的走进理发室,是如何闭上双眼梦想着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拥有一种什么样的美丽啊——如果我真的能有一头梦想了多少年的卷发。
梦想之所以为梦想,也许就是因为它是那么难以实现,那么难以企及,那么让人日日夜夜不忘怀,却日日夜夜无法得到。这样一种美丽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获得的财富。
我终于还是没能拥有一头如云鬓发。我烫过了的头发,还是直直的,没有一丝弯曲的倾向。我再去烫过,结果依然没有丝毫变化。梳头发的时候,依然不留痕迹的下垂。时至今日,依然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改变她们与生俱来的形态。朋友安慰我,说这个时代最美丽最时尚的是直发。我只能无奈的微笑,我心目中那种美丽,岂是单单一种流行的趋势?那是一种情怀,是一种修养,是一个高贵端庄典雅的时代赋予的美丽。是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情况下,都无法掩盖的,是永恒的优雅,散发着持久的魅力。
每次再看到有鬓发如云的女郎从身边经过时,我还是会用满含羡慕的眼光望她,望她那美丽的头发,望她在一举手一投足间,挥洒出来的,带着一种优雅时代高贵情怀的别致与温婉。
(四)
x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年,我们也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谋面了,虽然我们了解彼此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转折,我们分享痛苦与欢乐,但是我们毕竟被时间与空间远远的阻隔。现代社会的信息如此发达,让我们这两个隔山隔海的友人,能好像相伴相携一样的在远远的距离外亲近的生活。但是,毕竟,我和x已经多年未见。
我,在我十九岁二十岁那些美丽的年纪里,是深深的爱着x的。虽然我未曾和他亲近的相处。并且,在我那些年轻的岁月里,是决计不肯把这样情感写出来的。我那个时候多么年轻呀,多么珍惜这种由心灵深处生发的感情呀。我甚至不肯把它写出来,不肯用任何语言文字来描述,我觉得我无法描述,无法再现。有一种感情深深的存在于心灵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去轻轻检索,而不肯轻易让尘世的风烟,沾染它一丝一毫。
我想,多年前,x也是爱着我的,也在他二十多岁那些美丽的年纪。只是他的爱,多少有那么点三心二意,有那么点玩世不恭。在那个年纪,他毕竟比我成熟,比我老练,比我会驾御自己的感情。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些,让我多多少少,有些伤心,伤心存在心里,无法告诉他,也无法告诉任何人,好像雨天的风,轻轻的吹过,让心上身上,倏忽的冷了起来。
而今,已经不再年轻的我,也同样从来不肯像许多长大了的人一样,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如何如何不懂得去爱。我一直以来都固执的认为,年轻的时候拥有的爱情,纵使幼稚,纵使天真,却是最纯粹最无暇的。世界上有多少无暇的美丽呢?
当x在多年之后,把同样的感情回报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比他成熟得多的多了。我可以一眼看透许多穿着美丽衣裳的感情,看清他们的脆弱与短暂。但我不忍心伤害这个时候的x,不忍心伤害一个我在那么美丽的年华中爱过思念过的人。也正因为我不忍心伤害他,所以我在这个时候,竟如此感谢那些隔山隔海的土地。这让我们可以远远的观望,可以给他时间慢慢的平复感情,可以不要像我的当年,有如雨天里冷风般的颤抖与哀愁。
当岁月带着一切悄然离去,剩下的只有记忆,和伴随记忆的一种遗憾,轻轻的附着在往事不留痕迹的空气中,淡淡的萦回。
此时此刻,我更希望作为友人。让我们封起以往所有的记忆,就象封起一片即将寄出的信。就作为一封信吧,在我们老去了之后,也许自己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会在心里收到。那个时候,再来阅读,再来品味,可能会更加合适。
普希金说过: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歌德说过: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雨依然不大不小的在下,或者说随着风,在飘飞。我依然徘徊在那条长有高大的松树的小路上。在这样的时候,也许只能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回忆起生活中这些似有若无的遗憾。这些遗憾,严格来讲并不算遗憾,也许说是生活中一些空白的片段更合适些,这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空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痕迹。我的生活,不会因此改变丝毫。所以,我也不会经常的想起。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一个人寂寞的彳亍在这条小路上时,他们却一件一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展现在我眼前。当然,也只是倏忽的展现,拉洋片一样的。忽然又一件一件的跳回去,好多都让我来不及细细的端详,就从眼前滑过。我想,在这样的时候,我的脸上是该挂着一种沉默,一种岁月中难得展现出来的表情,那是在心灵深处的一种情怀。
我等的人在小路尽头出现的时候,这种伴随我在雨中的情怀,又立刻消逝掉了,无影无踪。
我微笑着,迎向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