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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那么就这样吧。
于是,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过那些挂着闪亮的吊灯的小客厅,一直到了储藏室,然后寻着记忆,从尘灰满布的桌子上,翻拣出了那串钥匙。钥匙被她提在手中时,发出了一阵浑浊的声响,她听了心里就是一个战栗,莫可名状,有点苍凉也有点亲切。她忽然很激动起来。
当她再穿越那些华丽而舒适的屋子走出去时,她留意看那些熟悉的房间了——毕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眼瞧这个地方,毕竟她也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了。她望着那些厚重而遮光的窗帘,望着人造壁炉上那架青铜女神像,又望了望客厅角落里那台华丽而高贵的三角钢琴,她想,这些东西还是有那么点值得留恋,不过也再对她没有什么价值了。所以,她在看的时候,脚步是不停的。就这样一直走出了房子。
好象有几个人上前来,似乎是企图阻拦她,但都被她挡开了。她对他们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说她会回来的,还说她离开他们的这段时间她会照顾好自己。当然,她内心里知道这些话可能都无法实现,只不过是她自己善良的谎言,但是她还是这样讲着,然后急急的脱身。房间里真亮呵,她又是那么焦急,所以她根本没看清他们的样子,她的确也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已经决定了。
最后在门口,又有一个人来阻挡她,女人的阻挡总是绵长而亲切。她于是又违心地说: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去找个清净地方工作,我会回来的。那女人于是闪了身,让她走出去了。奇怪的是,当她对那女人说“我会回来”时,她忽然感到:也许她真会回来。这种想法是忽然冒出来的,她自己都大吃一惊。但不久她马上就排除掉这种忽发奇想。理智一点讲,她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她只是想去他幼年时生活过的房子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并且完成她认为比生命更重要的工作。这样想时,她不禁要流泪了。但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那房子在城郊,那个地方很安静,而且楼房也少,由于城市规划时把其列为近郊,所以倒是多年未见发展,正因如此,很少有人会去那里,当然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也很少出来。这样,有形无形中,世界被隔开了。虽然科技昌明,可以日行千万里,但就是没人到这里来,这儿的人也没走出去。每幢楼房之间的有很大距离的间隔,土地是黑色的,地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人走起来深深浅浅。她要去的那所房子就在那儿。事实上,那房子更象一个城堡,一个中世纪的、童话中的城堡,很古老很陈旧,毫无生气,安静异常,在夜晚的黑幕下,一片灰暗的死寂。这和城市中的永远灯火通明是截然相反的。
她按着记忆找到房子的大门,然后上台阶。她的房子在五楼,楼梯很长,也很暗,楼梯上几乎没有窗子,曲曲折折的盘旋而上。楼梯很旧,脚踏上发出一种陈年的声响,她听着恍然回到了儿童时代。楼梯的拐角处,常常会看见一两扇隐在墙里的门,门上班驳灰暗,仿佛几个世纪以来,都没被打开过。这些门里边是她幼年时代的邻居,甚至有一两位她还有印象。现在,他们仍住在这些门里,依旧和当年一样生活,只不过也都象那些紧闭着沉默着的门一样,更老更老了。
走这种楼梯是会引人遐想的,每扇门后都很神秘。其实,整座楼就如同一个神秘的城堡。她虽然已身处城堡腹地,然而还远没有窥探到什么呢。楼梯上很凌乱,她不得不很小心地走着迂回的曲线,而她都绕过了些什么,实在是她自己也说不好的。但有些摆设却是一直未变,她儿时就曾须在某处闪一下身,而此刻依然这样。多年来他没有回来过,很多东西早已遗忘,但人有时很奇怪,当她又回来时,那些遗忘的毫无影踪记忆又都浮现出来。
于是,在聚精会神的上楼过程中,她竟然丝毫没有再想那件让她来多这儿的因由。实际上,她下午刚拿到医院的诊断。她患了一种病,治不好的病,医生束手无策,就如同许多年前医生们面对癌症和艾滋病一样,一片茫然。茫然中医生还没忘记告诉她:你只有半年时间了,顶多八个月,你的生命就要结束了。那位医生穿一件白衣,面无表情,他在她转身离开时还说着:他们不会停止这项研究,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进展她听见这些消息时,竟然没什么直觉了,她只是认为很不可思议。但她很冷静也很理智。她想:八个月,剩下什么是没完呢?无疑,只有那件事了。于是她决定在八个月中完成这件事。
她并没把病情透露给任何人,只是独自用心考虑下一步安排——是的,她要好好安排了,当一个人只剩下八个月生命可以使用——她决定不告诉家人,否则那些在大厅中挡她的人定然不会让她出门,而她要完成的这个工作是须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绝无人打扰的空间。她估算了一下,八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完成这件事,是的,以她的才华,尽够了,于是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很理智,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同龄人们都在为争一块糖纸打架,她早已学会冷漠而安静的思考。她是幸运的,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是的,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生活的终极目标,用她的话讲,就是找到了生命的意义。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还未曾找到这个生命的方向,这些人或是在寻找中忍受痛苦,或是在茫然中经历无知。在她看来,这些人都是可怜的。于是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为了这个比生命还重要的理想——姑且称为理想吧——而努力。她的理想很简单,她要成为一位作曲家,一位伟大的、不会被时光湮没的作曲家,她要用她谱写的乐曲,去扣响人们的心扉,扣响千百年后的人们的心扉,她要把爱与悲伤,融入她的音乐,用一种人类共通的语言去培养人类温柔的情感,让人类更加优秀与善良。她在向这一高度进军,她在不断从各方面塑造自己的心灵,以使它上升到可以宽容而悲悯地俯看世界的高度。技巧上的东西,她并不在意。她认为,只有拥有这样的一颗心,这样的头脑,生命才有意义,才值得活下去。
她住在顶层,顶层只有她家一扇门,当她走上楼梯看见那扇门时,她又体会到了方才听到钥匙响时的那种莫名的激动。这儿是她幼年生活过的地方,当她想到要蛰居创作时,她几乎是不加思索的想到了这里。叶落归根?也许是吧。这幢她出生的房子,也将会成为她死去的房子。
她打开门,走进屋子里。那时正值八月暑天,天起很热了,但屋子里还很凉爽,她打了个寒战——是的,已经许多年没人住在这儿了——她下意识地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
这里有三间房间,她要打扫一下才能住。而那时天快黑了,她要快一点。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直奔最里边的那间房间,看见了她小时候曾弹过的那架钢琴。是的,她早已打算好了,在这架钢琴上,谱写她那伟大而壮丽的篇章。屋子里还有些别的乐器,一把小提琴,一把低音提琴,一架竖琴,都是最传统的乐器,没有电声,没有人造音响。
她用发抖的手,把琴打开,然后闭上眼睛,让右手二指在感觉的指引下,去寻找中央c。她在心里默念着,如果找对了,那么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示,预示她可以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创作,让她的生命富有意义,而如果弹错了,则会得到相反的结果。那么对于她,将是永世的无奈。可对她来讲,弹准那样一个熟悉的音符,即使是闭着眼睛又有何难?她在睡梦中都可以弹贝多芬的奏鸣曲!她还是犹豫着,也许是诺言太重了。终于,落下了手指,她听见琴声,那孤独的乐音刹那间飘荡在古屋的空中,在她的耳边盘绕着、游移着。她的整个身体和思想都战战兢兢,仿佛僵死了一样,她甚至不敢睁开双眼。那个乐音就长久地飘荡着,萦回不去,如同扣击她的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稍微动了一下手指,但并没有把那手指从琴键上移开。她的心忽然间,第一次,有一种很疼痛的感觉,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子直刺进心脏,那种深入内心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住。这不是病痛,病痛不会来的这样快。事实上,当她听见乐声的第一秒,她就知道是弹错了的。弹错了,差了好几个音呢。她只不过不想接受这个错误,因为几秒钟前她将那么重要的成败寄托在了这一个音符上,这个乐声蕴涵了她一生的追求和夙愿。然而,她弹错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低下头,看着她的细长的手指弹着那个并非中央c的键子。她有种陷入洪荒般的失落。她费力地把手指从琴键上移开,然后,费力地弹了中央c。她心里想,刚才的占卜是无效的、无效的,这只是一次失误、失误同时,她贪婪地听着那个端庄厚重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旋,仿佛想把那声音拥入身心,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握那不可知的命运。
很久之后,她才恢复了体力和精力。她迅速地把琴合上,然后开始巡视房间。她在这最里的一间,只留下这些乐器,一张圆桌,一把椅子,和堆积如山的乐谱及空白乐谱。其余的东西,都被她清理掉了。做这些事情,花去了她整整一个小时。
接下来她去收拾另一间房间,她要把这间作为书房。她看了许多书籍,什么书都有。她把乐谱放在琴房,把剩下的浩如烟海的书,一本一本的列在书架上面。这间房间的四壁都是书架,她把那些关于文学、哲学、绘画、建筑、历史的书,都摆在了书架上。是的,她有很多的书,她差不多全都读过。她很博学,她是个知识丰富、头脑敏锐的女人,她因此而感到愉快。如果说什么是她生命中第二位重要的,那么,也就是这些书和她从书中获得的东西了。当然,这是她有意识的自我塑造的结果、是很多年勤勉苦读的结果。她知道,想要创作出伟大的音乐,需要拥有最聪慧的头脑,人类的一切感情,她都要去体会、揣测,于是她让自己在多年中沉浸在书海之中,她读的书不可计数。但她仍认为是不够的,她希望读更多的书,更多更多。但是显然现在她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于是她希望有这些书籍来陪伴她,一如它们在多年来陪伴她,它们是她所钟爱的。
这间房中也有一张长桌,一把靠背椅,她在桌上放了一本日记,想着记录下生命的痕迹。
第三间房间,离门口近些,她用作卧室。这间房间稍小一些,有一张朴素的床,一个小小的柜子和一扇华丽的与房间不相称的镜子。但整个房间很简单,甚至简陋。并且,没有任何与当时时代发展相匹配的现代化设施,甚至没有一根电话线。象她这样,从豪宅走出来的人,一般已经接受不了这种环境和条件的房屋了。但她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她环顾了一下,就把床收理好了。她只需要一个松软的枕头和一张温暖的被。做完了这一切,她已经非常疲倦了。她近几天内心灵经受的巨大打击和重创,已经很让人承受不了了,她能坚持着做完这一切,已经很了不起了。她和衣倒在了床上,想休息一会儿。
瞬间,就在她躺下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这床,好硬啊!这张小床和她平日里的大床,有多的差距,那些床精美、柔软、华丽,而这个床是坚硬、逼仄而简陋的。她躺在床上这样想着,但她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让这张床变得舒服一点,她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点苦行僧的精神,她在那张床上,住了半年,一直度过那个夏天,那年整整一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尽管每一次她将劳顿不堪的身体放在床上时,她都要去忍受那种不舒服的坚硬感觉。
当她感觉到饥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不得不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衣,到房间外。这里还有一间小客厅和一间餐室。厨房和餐室是相连的。但她没有任何食物。
夜已很深,她在寂寥而黑暗的街市上行走,走向灯光,她尽可能地买东西,买那些传统食品,但也买那些很切合时代的速食品,虽然她认为那是垃圾。社会文化昌明,食物种类繁多花样翻新,但这一带,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可买,依旧是那些最朴素而简单的食品,她偶尔看到那些时代中的饮食,也买回去些。她倒是喜欢这样的传统食品,让她恍然间感觉回到了她水般澄澈山般葱茏的幼年时代。她不无悲哀的想,如果问她最留恋这个世界上的什么,那么也是她曾经的生活了。现在,为了某种原因她要远离亲人,在内心深处,她更加眷恋记忆了——她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但她努力抑制住了泪水。
商品店离她的那幢楼不远,但夜色迷蒙,群星发出幽微的光,她如同置身浩淼的寰宇,在艰辛地前行,商品店的灯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
当她把一切都准备停当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她把食物放在储藏室中,然后去给自己弄点东西吃。她并不太会作饭,这种原始的劳动、传统的的习俗,她不太会。在她那华丽的家中,也几乎没有人会,科技发达了,所有的食物,几乎都是成品半成品,即使需要烹饪,也是相当简单的,按几个按扭,那些机器会完成一切。只偶尔在特殊的日子里,家里人才会象她小时侯,做一些古老的食品。而那烦琐细腻的制作过程,差不多已由技艺变成艺术了——这个世界上很多艺术,就是这样演变而来的。在这里,在这个她幼年时代的家中,她没有任何现代的技术可以使用,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厨具。她要开始点火烧饭了。她凭记忆,回想着每种食品该怎样烹饪,她在年轻时曾因为某种可笑的原因学习过烹饪。她摆弄的那些食品都是从土地上长出的,带着泥土的芳香,她望着它们有种温存的感动。
在那半年的时光中,她差不多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劳作,除去其中某些日子她心绪恶劣厌于饮食。当然也有些时候她用速食品充饥。事实上,她确实也离不开这些垃圾食品,它们难吃,但快捷方便。当她望着火苗一点点地温暖食物时,她就会屡次想起一位叫作卡夫卡的作家在地洞中隐藏了一只老鼠。她会想:我隐藏的,比你还深些罢。
她是很博学的,即使不在音乐的领域,在文学、历史、哲学上,她也很渊博,但她只有八个月,她只能孤注一掷。她是个病人——这个病会随时间,一点一点把他推向死亡——她要面对现实,她只想做能力范围内的。人到了这一步,是一定要放下幻想的,生活以其赤裸裸的面目展示出来,也逼着她舍弃一切色彩缤纷的幻想。她很理智,她从小就是一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了。她选择了音乐。
露台上,风很凉,虽然是八月的天气,但是城郊的夜幕依然清冷。她把自己置身于苍茫的天穹之下,让亿万年前的星发出的光芒包围着身体。她在思考——她将把生命最宝贵的价值,蕴藏于音乐之中。她在隐居的日子里,经常去露台上思考。如同她幼年时代。但她幼年时代更多时候是白天中在露台上,看天看云,心里纯净的没有一丝忧愁,而今,她想,她再也无法拥有那时的心了。她现在更习惯在静夜中走上露台,无数次地仰望星空。
城市中是看不见星辰的,城市根本没有夜晚,白天和夜晚只不过是很古老的时间概念。城市里永远灯光耀眼。而她也很久没有置身夜幕了。夜有种自然的功能,能抚慰人的灵魂,暗夜无边,静谧无声,让她很沉静,可以从容淡定的思考。
在那之后的半年,她一直蜗居在那幢城堡一样的楼中,在她那位于顶层的房间中苦行僧般的创作。
她会很多种乐器,但她最衷情的是钢琴。可她却并不想创作一首奏鸣曲或钢琴协奏曲,虽然这很可以显示出她高妙的才华。不,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从一个全局的高度俯视众生。她要选择一给更古典又更宏大的体裁。是的,一种古典的,却有着巨大的包容力的体裁。在她的时代,许多当年称之为“先锋艺术”的东西,已早就落伍“先锋”的定义在不断更新,且周期越来越短。整个世界象个大车轮,直径在不断变小,速度却不断加快,向未知的前方,滚滚驶去,扬起的灰尘满布于世界。她不屑于追随这些产生的快,流行的快,也消亡的快的东西。“古典的是健康的”歌德的这句话可以从某种角度体现她的艺术理论。她始终认为艺术要有一个正确的依据,只有方向对了,道路才会对,才有可能取得成功。而流行一时的成功者们那些被她称为“污七八糟”的新音乐体裁,她是不认可的。
其实,她早就确定要写一部举世闻名的乐曲。那还是她很幼小的时候,似乎是当她刚醒悟生命的意义的那一瞬间,她也连带着为自己定下了达到目的的方法。可她很有惰性,一直在拖延着,并且她总是希望能再准备的充分些,她不急于要一时的名利,她不屑于此道。直到余日无多,她决定放弃钢琴曲的创作,而把全部的精力投入这个复杂而宏大的创作之中来。不能再拖延了。
多少个清晨和月夜,她独自一人,在那安静而幽僻的居住所,悄然度过。偶尔,她会很惆怅地叹息,她最爱的乐器是钢琴啊!她知道,她自己是个非凡的钢琴家,并且,她的钢琴曲已经被提名到那项最好的奖项了。这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在她这样的年纪。是的,她才三十多岁,不算很老,在这项奖项中,应该是最年轻的后选人。这项荣誉足够她受用一生。并且她的钢琴曲也已录进了那本有史料价值的当代音乐家期刊,这是很不容易的。凡收录的作品,首先要经过全体编辑一个多月的严格审核,然后才能刊发,一旦发表,必将对后世产生影响,必将在音乐史上有一席之地。换句话说,如果不被收录,那么再好的乐曲也很可能风流云散。这个时代,垃圾太多了,人们不能象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时代中那样于书斋与故纸堆中,拣出一时被忽视或几世纪被忽视的作品。那已经永远成为过去时代的美好传说了。音乐家期刊是当代最高的荣誉,是流传后世的唯一途径。但她要的不止这些,单单被音乐家期刊收录,这只是一个媒介和手段,她无法跳跃过这个层面。但她不会停留在这个层面,而世俗的荣誉感与立名的观念,她也并不看重。米兰昆德拉——这位前人曾为人生和价值作了一个极其肤浅的定位,她在儿童时期,也曾自发地有此想法,但这种定位,随着她年龄渐长,早已淡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伟大而辉煌的理想。她有时候,恍惚地感到,她由幼年到孩提到青年的成长,如同经历了人类发展的历史一样。同时,她坚信,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的才华和她的思想注定要她作出非同常人的贡献——对全人类。
最初的一个月中,她并没有急于谱曲,虽然乐曲的大概已在她心中,虽然情节已然明了,但她并不急于落笔。她是这样的人,她一旦认真去作一件事情,她要求的不是成功,而是尽善尽美!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常人无法企及的完美。那完美蕴藏在她那间如古城堡般的居住地中。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个月,她为了让自己清凉一点,常常利用夜晚进行创作——她在进行一些片段的尝试——而白天,她落下灰尘满布的窗帘,安静地闭目。有时她会沉沉睡去,而有时,她则会马不停蹄的思考。这是,她就会感觉,尘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在他的耳畔,她努力地从中选出她理想中的旋律。有时候,她早年熟悉的旋律会突然响亮地响起,这时她就会益发沉浸在了一种半迷蒙的状态之中,她神游于那些饱含感情的乐句之中。她已经脱了躯壳了,她只剩下精神存在,或者说的更准确一些,只剩下灵魂存在。
那时候,她常常感到劳累,有时候这种疲惫之感无端袭来,让她无法抵挡。她真切的体会到人类永远无法和自然中的衰老与疲劳抗衡。不过她并不懊恼,她知道她还并不太老,体力上是足够支撑她,而病毒也还不至于在短时期内让她痛苦不堪。她知道,一切疲劳与郁闷的原因是她日前那些慵懒倦怠的岁月。身体象弹簧一样,当长时间处于一种懒散状态,忽然紧张起来,是很困难的。
但她要坚持下来。她很严格地要求自己早上十点前起床,然后开始练习指法和谱曲,作和声和对位的习题,象个学生一样清苦而枯燥。定时吃饭,定时睡觉,但她一般情况下,总是很晚才真正入睡,总是在看见曙光后才朦胧睡去。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身体终于可以适应这苦行僧般的生活了。
她很少走出那间屋子了。她都很少涉足门口。从她住进来那天起,她便也没想再回去到活人们的尘世。她把自己深藏在这个小屋里,如同老鼠把自己藏在地洞之中。她除了每天作饭,维持生命必须的体力外,基本上都在创作之中。她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不玩,不休息,不发呆,她知道八个月真的很短很短。
但她没有放弃阅读。在她那间书籍浩如烟海的书房之中,她每天都在不停的阅读。她认为,文学和音乐,一样可以塑造人的灵魂,可以激发创作的热情,并且,可以使一个人的生命——无论是肉体意义上还是精神层面——都日臻完美。她不能放弃阅读。她读的很广泛,但多数都是文学书籍。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她无法浪费。并且,她要创作的是一部规模宏大的乐曲,事实上,她要戏拟,象文学的戏拟一样,她要戏拟人类发展的历程,就象尤利西斯戏拟奥德塞一样,她要站在全人类的高度,纵观世界的发展和人类的历史,她要为人类找到光明的出路!
她每天除了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几乎没有起他活动。她为了节省时间,已经不天天烧饭了。她总是吃一些速食的东西——这种垃圾食品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多了。她很少写日记了,那张她曾经放日记本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书籍,而日记本早已在书的掩藏中,不见影踪。她认为没有时间写了,与其浪费时间写日记,不如把所有的思想放在音乐中表现。
她感觉自己有强烈的创作欲望,但她按抑着,她在没有十二成把握前是绝不会动手写的。
渐渐的,在她的世界中,早已没了时间的概念。她只知道何时必须起身工作,而如若不是劳顿到相当的程度,她也决不会躺到她那张硬硬的床上去休息。有一天,她在书房读一本戏拟史诗读到很晚,因为她想进一步了解戏拟史诗的构建,但是她忽然间感觉到一阵寒冷,一阵无以抗拒的疲倦。她甚至疲倦到无法抬一下手指,无法挪动一下脚步。她惊慌地意识到——难道病毒已经开始显示它巨大而不可抗拒的威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