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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第二乐章的创作,都相当艰涩。她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在恢复。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构思,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谱写。很多时候,一整天,她头脑中空空如也。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她从丘陵地带回到顶楼她的小屋后,就再也没拉开那灰尘满布的窗帘。所以她并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也不知道是阴天还是晴天,她已经完全与外界隔离了,而事实上,她在精神层面也更内向于自己的音乐世界——虽然这个世界中有很多痛楚和无奈,更有一种生命的悲吟与呼唤。
抒情性的慢板要融入很多感情,她几乎把心都放进旋律之中去了。她要表现人类社会发展中一切柔美而温馨的情感,当然,也有些许无奈与苍凉。古老的湮灭、物化的悲哀、在现代社会无法避免的种种矛盾以及精神的荒原,都由圆号、小提琴表现出来。而最终,她试图回归入一派田园风光,她尝试用铜管乐器来表现一种久违了的淡远与宁静,一种古典的美,她试图让永恒的大自然来抚慰伤痕累累的人。
她有很完美的构思,选用的体系也无懈可击。但她明显感觉才尽,她无法完成它。她开始不眠不休,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一切还是老样子。她住在那间昏暗的、老旧的顶楼上,不分昼夜的进行她那托付生命的创作。偶尔写出一个稍微满意的乐句,她会带着悲哀之感,露出凄惨的微笑。但复三段式那a+b(a+b)+a的体系,并不是几个漂亮的乐句就可以支撑的,她苦苦追寻、苦苦求索,但结果仍难以达到她所要求的高度。有一天,她惊恐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她真的此生无法达到这个高度?!她被这个想法着实吓了一大跳,这样一个小小的疑问让她三十六年来树立的自信与定位的价值观如厦将倾。
但她却没有停笔,她仍在写,时常拣起一把小提琴来拉点什么,是自我缓解,也是自我安慰。但一切都无效。乐曲进展缓慢。病痛却快速入侵。她更加频繁地也更加深彻地体验那痛心之感,她也更加无法控制的悲情。她经常忽然性地发呆,思想一下子不知道飘去了哪里,但多半是旧日的生活,可结果只有一个——以泪洗面。她被悲伤包围。
悲伤紧紧地围绕着她,就如同那些寄生的藤蔓缠绕着大树,是很难把树从藤葛中分离出来的。她渐渐地恍惚认为,她与生具来就是要悲伤的。每次流泪都会让她心痛,那些泪水,仿佛要让她耗尽生命中一切她还拥有的东西。她曾有意识的去抑制泪水,但她根本作不到。她只能任由悲伤侵入她的心,如同任由病毒侵入她的心。
这期间,她偷偷回到城市一次。那时她意识到,再这样不分日月,她很可能从客观上,就永远失去最后的机会。她是在清晨回去的,那个家里很安静,她试图平静的走回去,但她作不到。每一步都象走在双刃的尖刀上。她望着这座后现代化的城市,回忆起她在这城市中的一切荣辱与地位,她现在无异于抛弃了这些,她不需要这些,她需要的只是一首完美的乐曲。她取了一个倒计时的电子板,这东西在城郊搞不到。当她离开的时候,人们都还在昏睡,她用手指向这座富丽堂皇房屋和其中的人们飞了一千个吻,然后带着泪水与一阵阵袭来的内心深处的痛楚,离开了这里。
后来,她把那个电子板放在了她那简陋的卧室。她本想放在琴房的,但她一看见电子板就会回忆起温暖如昔的亲情和她所有永远丧失了的东西,这会使她陷入深渊,让她无法创作。她也尝试把它放在书房,但书房太凌乱了,似乎所有的书都被施了魔法,飞来飞去,她时常由一本读到另一本,随手乱丢,她怕电子板被书山淹没。只有放在卧房了。于是那块电子板在她那陋室里相当醒目也相当格格不入。她以一个很小的时间单位计算,她记得第一个数字是19376。她不敢以太大的单位计算,那会让她心乱如麻。即使这样,当她从睡梦中苏醒,望着那只精美而冷漠的电子板,望着一点点减少的数字,她还会有种身体被啃啮的感觉,仿佛她身上爬了成千上万大小蚂蚁,它们正在努力地咬着她,拖着她,把她支解和消化。这数字多冷漠:她时常有这样的念头,而当她不得不把她的生命和那冷漠的数字相连时,她又回产生无尽的悲凉之感。
第二乐章写完那天她很疲惫,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再现她花了这样多的心血创作的旋律,她看着那些音符安静地躺在五线之间,却无法料想它们和她的命运——不是一生一世的生死,而是永生或魂飞魄散。她看着看着就眼花缭乱了。其实在那之前的几天中,她的身体状态已经急剧恶化,她时常有体力不支之感,但她并未在意,生命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平凡的健康层面。她坐在那儿凝望那摞厚厚的谱子时,忽儿感到一阵眩晕。理智告诉她,这眩晕并非来自她的病,医生曾说过,这种病毒只会侵入心脏,她想起自己已经许多时候没吃东西了。她在城市居住时,有专门的佣人,不用她考虑任何一点家事,自会为她安排一切,她没什么独立生活的经验,而今她又如此专著于创作,她照顾不好自己的。她把迷茫的眼光从那谱子上移开,想去那冷清的餐室充饥。
她象平常一样站起身来,但一秒钟之后,她都无法移动身体。渐次地,她意识到,首先视觉消失了,眼睛努力地睁着却茫然无所见,只有一片虚无,她惊恐地叫出声音,但那声音听起来相当陌生又相当遥远;既而听觉失灵,她体验到一种全方位的虚无感,开始恐惧;最终,她的身体丧失了感觉,她感受不到她的细瘦的肢体和站立的形态。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灵魂在虚无中漫无目的游走。轰然间,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体上有种无以复加的痛楚之感,她的身体似乎都无法承受那痛楚,她全身战栗、虚弱不堪。但没人能挽救她,甚至没有人知道她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她身处一个远离尘世的老屋,也让自己在精神层面远离平凡而琐碎的人类世界。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吃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餐室,一路上,踢歪了书桌——那书桌直到她离开时也再没扶正——撞翻了一些古老的家具。她又饥又渴,在她耳边响着高康大出生时的呼唤。她把不用烹饪的东西翻出来,虽然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很宽容地吃了下去。之后许多次,她都这样带着一种博大的宽宏,吃着喝着那些现代的垃圾,以维持她并不很长久的生命。之后她就躺到那硬硬的床上,沉沉睡去,她心里很痛,但她连流泪的气力都没有了
有一次她无意间照镜子,她看见一个憔悴不堪行将就木的面庞,眼睛干涩,皮肤粗糙,头发纷乱地搭在她瘦的难看的肩上,她看后相当吃惊,那个温润风雅的她可能先于生命而去。她是追求完美的,但她只能默认形体的堕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她无奈地合上了镜子,从此再未打开。
后来她努力鼓起勇气,回顾了一下那一乐章,竟还有些许的满意。她一下子很感动,仿佛音乐之神悲悯的向她投来一个微笑。她立即振作了起来,她既而精神百倍地进入快板的创作。
有段时间她的创作进行的相当顺利,她恍然间又开始乐观起来,看着那日渐减少的电子板上的数字,也不会那么痛惜了。但是她经常无法在乐器上再现她的旋律,这不会影响她的创作却会干扰她的信念,她悄悄在心底无数次的自问:你有这个能力吗?后来这个问题演变成:你的命运会这样厚待你吗?
伴随着心灵深处的痛楚,她开始经常性的歇斯底里。她有时想毁灭一切、片甲不留。但她很巧妙地让心情糟糕时,都不要去琴房和书房,她依旧认为这二处很神圣,不能亵渎。但她经常肆意地蹂躏卧室里的东西,乱摔,乱扔,还经常把食品丢的随处都是,她迷信地认为被她丢过的食物已经带有恶毒的诅咒,于是她便不再食用它们。她几次经历精神几近崩溃的感受。那古旧的城堡一样的房子,让她压抑和郁闷,让她喘不过气来,空气中似乎有种发霉的味道,让她在每时每刻的呼吸中,都会感受莫可名状的悲凉。她有种被束缚的感觉,她的身心好象被一条长的无尽的裹尸布缠上了,让她在腐朽中无法呼吸。她想逃遁,但无处逃遁。依旧要在裹尸布中挣扎,并忍受内心日复一日的刺痛感。那痛苦愈发强烈了,她常不寒而栗。这幢城堡式的房子很安静,安静到她怀疑除了住在顶层的她,是否还有那些在时间中衰亡着的人们存在。每当她疯狂地大喊大叫、肆意丢扔食物的时候,她便能听见时而传来的空洞而辽远的回声,那回声迷茫的不着边际,让她心惊胆战,但却并没阻止她疯狂的行为。她有种被世界遗弃之感,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面对未来的世界,一个人肩负巨大的责任,她要用生命最后的光华照亮人类前行的脚步,但她太孤单、太虚弱了。她的泪流的很多,身体也瘦了很多,她有时甚至刻意恶待自己。她偶尔会变态地想,也许刻薄自己,会在痛苦中感动某种隐秘的神灵,让其感动于她的执着努力,让她成就一个全新的旋律,但从没发生这样的事。理智的她知道不能听凭这种疯狂发展,但她很多时候无法控制自己。她把一切给了音乐。
有段时间出了一件事,她的手坏掉了,不能动,一动会产生巨大的痛苦,她无法弹钢琴了。那段时间,她常夜以继日地在琴上弹出快板的旋律,大强度的练习很可能损坏了她的双手。她几乎真要发疯了,她仰望天空,发出凄苍的悲泣。她心底里有种无可如何的悲凉,她认为命运在玩弄她而她手无寸铁,无法抗拒命运。时而她举起拳头威吓上帝,时而又虔诚的双膝跪下,请求上苍的宽恕与怜惜。她无端的笑,笑着就哭出了声音。
有一天,她正蹲在露台的一角,她刚经历过一场痛彻心扉的病苦,她头脑清醒地祈求上苍来怜惜她,这时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飘过。她没有动,依旧在露台的角落蜷曲着骨瘦如柴的身躯。过了几分钟,她听清那是她的亲人们和友人们,他们窃窃地在谈论她,寻找她。那一刹那,她想冲出去,从顶层的露台一跃而下,即使粉身碎骨,也要立即和他们在一起。但这种念头马上被打消。她有不可割舍的音乐,她不能这样慢待自己的生命,生命还要留给音乐呢,并且她倏地回想起很久以前——她心理感觉,已经在这屋里住了一万年——她最后一次照镜子时那另人失望与心碎的容颜。她就犹豫了,最终,她一动不动地缩在露台的一角,她能听见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她太追求完美了,她甚至不给自己和亲人重逢的机会,那一刻她下了决心,如果命运她无力改变,那她就要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尊严,尊严,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虚荣。她不能用最美的姿态迎接死亡,不能把她的生命定格在完美的瞬间,那么就让她在离开的时候无人知道,让世界上的人们对他最后的印象,都是离家时那个依旧美丽端庄高贵典雅的女子吧。那些寻访她的人已经走上了楼梯,那古老的房子很久没有这么多人造访了。楼梯发出频繁的吱呀声,不久她就听见有许多人在敲她的房门。她的泪水再无法抑制,泪水如瀑,她却不敢出声音,而静敛的痛哭是最伤怀的了。她的心里,在得病之后,头一次升起一种温存的感动,这中感动不久弥漫她的全身,让她恍然认为自己是个幸福快乐的女人。
她听见他们的谈话:“她为什么不开门?”“她也许已经不在这儿了。”“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是啊,她那么娇气。”“她说来这儿是开玩笑吧,她可能从这儿去另一个城市了,这是郊区啊。”“也可能去周游世界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是的,她怎么能住在这个古老的破房子中呢,这地方挺可怕的!”
他们敲了一会门,就走了。再没人来过了。而那次,她却让泪水折磨了一个晚上。这种幸福感激的泪水同样引起内心深出的刺痛感。她再次试图重新用十指在键盘上弹奏。她很艰难,但她不会放弃。
冬天来临的时候,她终于完成了快板。快板要表现欢欣鼓舞的情绪,展示人类的乐观、积极、向上,人类的善良、淳朴、圣洁,人类的坚韧、拼搏、顽强,是人类拥有的一切可与外部世界抗衡的优良品质。她躺在那硬硬的床上,她已经很少再去弹琴了,她却经常让乐曲在头脑中流响,她通常边望着那电子板边回顾她的旋律。时间无可逆转的流走了。
她时常感到,她在这城堡一样的大房子里,已经生活了许多个世纪,仿佛她出生就在这里,而那之前在城市中五彩缤纷的生活不过是浮生一梦,很不真实。她在这幢房子中,感受的大悲大喜,感受的永生的希望和虚无的绝望,早已随着那深入内心的刺痛,留在她灵魂深处了。她知道,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冬天来了,而她的生命是不可能坚持到明春的。
有一天,她工作到傍晚,忽然清醒了一下——她在创作中,常处于“迷狂”状态——她觉得很需要短时间的休息,于是从琴房走到书房,很无意的,走到窗前。她看见红日西斜,太阳发出柔和的光线,爱抚着整个世界,那么柔美与温存。她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种温柔的痛苦,一种凄怆的感动,这种感觉是从很深很深的心灵深处生发出来的,深到比每次病痛袭来,那锋利的匕首所刺的还要深。随即,这种微微痛楚的温和感动,就弥漫在她身上了,她全身被斜阳的光晕包围着,而她心中升腾起的感情也充满了整个心灵,她的泪水脉脉流下,眼睛却依旧注视着那柔美而缱绻斜阳。有无数诗句和旋律涌现进她的脑海,让她应接不暇,它们纷乱而飞速的一条条闪过。但她人仍是静穆地站着,片刻之后,她感觉自己也化为那夕阳的一部分。泪仍是流的,却并不伤心,只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温存与悲怆。许久,她自言自语的说:“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杀死她,但就是不能打败他。”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的清醒了。是的,自从她独居以来,她每天都在自言自语,高兴的时候说,郁闷时说,哭泣时也说,她只要头脑中想到什么,除了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她都会讲出来。比如她要吃点东西,她会说:我要吃东西,然后她接着说:那我得去做,再说:但不行,这个乐句没完,算了写完再吃吧。更多的时候,当她写不好的时候,她会说:这个说太差劲,不能这样写,我要写的不是个玩玩的曲调,而是一个伟大的旋律,怎么能这样写呢。当她满意时说:这部分很好,我终于会成功的,时间会证明一切,即使我无法亲眼看到,也没什么关系。她的自言自语,是她孤寂的生活中唯一一点人类的色彩和声调,有很多时候,这些人声——虽然她是自己一个人的——也能让她很温暖很塌实。但那天她在窗前望夕阳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又说了一遍,想起了那句话的出处,她默不做声地静静呆了一会儿,流着泪,然后就擦干了泪,依旧回到她的琴房去了。
琴房对于她,几乎已经变成专职创作的地方,很少有乐声传出。她的手恢复的相当慢,但是电子板却严格地流逝,让她无法等待双手的康复。于是,她让乐曲在心里流淌。
急板的创作她采用了变奏曲式,她要表现狂欢与庆祝,人类在经历磨难之后的胜利,永恒的胜利与欢歌,人类最纯朴质直的回归。变奏有十个人以上,每个表现都略有不同,小小的风格差异是要使乐曲从头到尾都华美和无懈可击。这一部分很不好写。她要完全把感情融入其中,又要注意保持完美的技艺。但她的手坏掉了。如何呢?她没有办法啊。
她的身体越发虚弱了,时常贪睡,因为她的体力太差。那床真硬啊!她瘦的很不象话了,因为她几乎想不起来吃东西,所以她每次躺到那床上时,都会清楚地并深切地体会她的骨头重重地压在床上,而骨头很疼很疼。她奇怪骨头也会感觉疼吗?没有答案,也不想寻找。卧室很凌乱了,惟有那张床还算整洁,只是很硬很硬,让她倍感痛楚。
她之前很少做梦,可蛰居期间经常做梦,几乎每晚都有梦,梦里的情形都恍然现实。比方说她常梦见自己在奔跑,拼命地奔跑,她跑过高山、森林、草地、绕过湖泊,顺着河流奔跑,最终,景物一片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奔跑,也不知道会跑到哪。她更常梦见和现实类似的情形,比如她梦见自己正在谱就一首曲子,一首很美的曲子,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告诉她快点出门,她就急急地写谱子,而门口的催促声让她的心惊慌难禁。或者梦到某个旋律她无法写好,这时候她也相当惊悸,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更多的时候,她梦见她的乐曲受到广泛的认可,并且取得巨大的成功,当然,那时她已经死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灵魂飞升回去,看到那神圣的作品所取得的伟大影响。她沉浸在这样美丽而迷幻的梦境中,时常在半梦半醒时拒绝清醒。
她年青的时候,常常希望夜夜都有甜蜜的美梦——实在,她为音乐牺牲了许多生活的快乐——但是美梦很少,这时她都会有一种无奈的悲凉,为自己无奈,也为自己悲凉。不过那没什么关系,她是决绝而坚强的。当她蛰居时梦见她死后的成功,她就是在睡梦中,也会笑着认为不负此生,也会了然化解所有的痛苦与忧伤。她常爱怜地望着那些乐谱,或是弹起她的曲子,这时她心中会升起一种热爱的感情,象爱她的爱人,也象爱她的孩子。音乐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的所有的情感、精力,都付与了音乐。
变奏曲的创作对她来讲并不繁难,但狂欢的情感离她真的已有些遥远。自从她内心深处感受到那尖刀的刺痛时,她就再也不会真正全身心融入狂欢了。但她要在音乐中表现狂欢,那么首先她必须真正快乐,她要用一种俯看世界的悲悯与宽容的眼光去审视人类的快乐并和他们一起兴高采烈。否则,她知道她永远写不好。于是她反复阅读巨人传之类的作品,她找来许多羊人剧来读,目的只是让自己达到一种极度欢娱的境界。但这对她的身体相当有害,她原本是十分悲伤的,是无以复加的绝望,感情如冰,欢快的感情如火,冰火交加中,她更频繁地感受病痛。她常常在忽然间感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一下子深深刺入她的内心,刺的很深,痛楚很深。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微笑着的,她一直微笑着,一直微笑着
有一部分很难,很艰苦,她象个跋涉者,一步一步地前行,遇到了不胜枚举的阻力,甚至有时一个变奏和弦都找不准。她写错过和弦,许多不应该遇到的问题都迎面而来。这些问题象大刀,一次一次的向她头上猛砍下来,伤的她浑身鲜血淋漓,无法招架。她很失望,她那么努力而真心的付出了,为什么就写不好呢?她还要努力让自己不要绝望,于是她一点一点地跋涉,时常荆棘满布,浑身伤痕累累。她几次愤怒地扔掉手中的笔,然后撕掉写好的乐谱,每次她这样做完,都会感到一种无以复加的虚无,仿佛她的灵魂和那些乐谱一样被她无端的疯狂的撕成碎片。
后来她开始虔诚的祈求,她向每一个她可以发出求援的事物请求,让她完成她的创作吧。与此同时,她还必须在内心时刻保有一种狂欢的喜悦,音乐是感情的外现,如果她本人都并不快乐,怎么用音乐去体现?!怎么用音乐去感染人呢?!
也许是她努力寻找的欢乐情绪果真感染了她自己,也许是上苍在她临死之前眷顾于她,总之她的双手开始恢复了,在变奏的创作中,她又可以在琴上弹了。这是相当让她高兴的事情,她时常抑制不住的笑出声音。
她经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在构思这类欢快激昂的旋律时,总是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走来走去,边在心中暗打节拍,创作着旋律。有时她会瞧见一些凌乱的、被她扔在地上的食品,那时她会感到惧怕和痛心。那些狂乱的痕迹,是她痛苦的痕迹,而她早已虚弱到甚至无法去回味痛苦。许久以来,她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愿意承认,那就是——一种艺术性很强、审美性很强的创作生活,对她而言,已经变得艰涩而痛苦。她要的是身心愉快的创作,但她没有了,她只有艰苦而惨烈的斗争,和自己斗争。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她选择了回避,就如同回避她那些至亲至爱的亲友。
第四乐章其实是最难的部分,她要收束、要把握、要在这里完全把听众引领到一个艺术审美的高度。她早已在那个高度之上了,但她要带领别人攀登。她时常因带领他人而自己迷茫。确切表现在,她时常推翻那一系列变奏曲,从变奏曲一到十二,她经常重写过。在她每次重写的时候,她都认为前次的是垃圾,而当下的是珍珠,不过多久,这“珍珠”又被扔进了垃圾箱。次数多了,她又开始恐惧,她害怕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前面三个乐章其实都有那一个命运——被扔进垃圾箱,历史的垃圾箱。她害怕极了。她于是又从头弹一遍主旋律,给自己些信心。有时候单回顾这支宏大的乐曲还不足以给她以她所需要的自信力,她要从头回顾她在人生中所取得的荣誉和受到的认可,甚至在某场音乐会上,一个外行人对她礼貌性的褒赞都会成为她反复咀嚼的材料。她发现自己已经变得软弱而可笑,她开始鄙视自己,却无法抛弃自己。
有那么几个变奏,她始终并不满意。其中一个她已经改了许多次了,但都没有达到她料想的效果,让她大伤脑筋。这些事情很使她痛苦,而这种痛苦让她无法承担。这时,她想到了去死,她开始糟蹋自己。但转了几天又怜惜起自己,又拾起那几张乐谱重新创作。这样的情形在那段时间经常会反复出现。有一个晚上,她跪在露台上,在星空下默念:我的音乐之神啊!我的神明,请你眷顾我怜惜我吧,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灵魂的归宿。
她这个早已不属于尘世的女子,把类似尘世中一切的情爱都双手捧上,送给音乐,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放在这项艰苦的创作之上。
她盘起了头发。这是她以前极其不愿意办的。她年轻时候曾被送到一个封闭学校接受一段时间的系列教养,那里严格禁止飘逸的披肩长发,每个小女孩都把头发束的紧紧的,只有她,旁若无人,对规矩熟视无睹,她的披肩长发让她与众不同,显示出一种胆略和典雅。正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这种高高在上的胆略与典雅,让每位管理员都没敢开口责难,也让其他女孩子全心羡慕却不敢效尤。而此刻,她却盘起了头发,一丝不乱地盘起,并且经常这样束起头发。她早已不再照镜子了——自从她合上那面镜子——她看不见自己了,她依旧盘上了头发。她明显的感觉生命的气息已离她而去。
她一点点的前行,她早已不再抬头,只是埋头在书案中创作。她不去想未来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能完成创作,她最终的未来只是一片虚无。这一片虚无让她不知所措。但她忽儿又释然了,她想着——是的,我将看不到那“一片虚无”因为我就要死了,要死了!只有在这刹那,她才感到“死”的价值,那是一种终极的逃避,让她免受一种她认为自己无法承受的苦楚。当然“死”也会让她无法亲眼目睹她的巨大成功。不过这个她并不在意,她认为即使她长命百岁的活着,她的有生之年也未必能看尽那乐曲产生的对人类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实在,那些影响并不是今生今世,而是一种永恒的,不会随时间而改变的。换句话讲,她凭借这部乐曲,战胜了时间!她达到了永恒,她的乐句达到了永恒,那么她在尘世中生命的长短又有什么呢?可如果她真的失败了——这时她的心开始感到刺痛,刀锋很利地刺入她的心——如果真的,只是说如果,那么她是不会多活一分钟的,她也将去死。她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都凝聚在这些飞扬的旋律之中了,她已经孤注一掷、毫无退路,只有去死,让她终于化为一片虚无,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音乐和世界的虚无,那种失落之感是比死要可怕上千百万倍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对这个侵入她心灵的病毒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但她还是在写着的,她只有这一个机会,时间不多了,她不能有丝毫的犹疑。她不知有多久没回到卧房了,电子板很久没看过了,她不知道那个数字是否已减到尽头,她所要做的是埋头创作。她还是会为一个写不好的乐句而伤感,也还会为哪怕一个完美的音符而兴高采烈、精神百倍。
创作进行的很艰涩,但乐曲终于一点点的在完成、在丰满。她离开那曾经遥远的彼岸一点点接近了。她有时会无端的激动起来,她发觉离她完成全曲的日子,越来越近,一个完整的乐曲,让她有时会涌起无法抑制的喜悦。
在一个傍晚,她终于完成了初稿的全部创作。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手稿,从琴上捧到桌上,再捧到书房,再捧回琴房,然后又捧到卧房,想找个温馨的角落放起来,但马上又捧回琴房,小心的如同捧着珠玉。她把桌上的东西都一下丢到地上,然后把乐谱象安放什么贵重物品一样,放在桌子正中间,过一会儿又再拿到手上。她瞧着那些厚厚的手稿,有种莫可言说的复杂感情,她坚信是会达到她那伟大而神圣的理想的。这些乐谱,她又花了多少心血呢?这手上厚厚的乐谱其实是她追寻一生的灵魂,是她行将消亡的生命所焕发出的最夺目的光彩!她的心就在那瞬间疼开了。这次的疼痛来的相当强烈,她闪了一下身,一失手,乐谱就凌乱地飘飞在空气之中,一页一页,飘摇地纷乱飞舞。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冥冥之中的不祥的预示,仿佛她终于不能靠这部她寄托生命的乐曲而达到她所追求的高度。就因为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她颓然地摔到在地。然后,那些乐谱纷纷落在她的身上,象泥土掩埋死尸一样把她掩埋在这与世隔绝的古屋。掩埋,她很悲哀而又很恐惧地望着这些落在她身上的乐谱,她还不能肯定它们的价值,她的生命却已交托与它们了。她没有流泪,她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流泪。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被乐谱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一种很冷很冷的痛苦,一种茫然中虚无的痛苦。
她甚至渴望那大限的到来,也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但还不行,她还没有完成修改。她只是弄好了一个框架,她的目标是每个段落、每个乐句,甚至每个音符,都要达到华彩段的水平,这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她强撑着自己去完成它。她要的是尽善尽美。她强撑着自己去完成它。在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中,她尝到了犹疑与失落,她的自信心忽儿十分饱满,忽儿消耗殆尽。
那时候她的旧居已经相当凌乱了。她的卧房还相对简净些,因为她少去了,她每天只睡很少的时间,如果实在困顿,她会在案上俯着休息一会儿。而琴房与书房简直凌乱不堪。她上一次收整仿佛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琴房中的桌子和琴上,凌乱地堆着一叠叠的初稿、修改稿,而书房中的书,则是书架上有、桌上也有,纷乱不堪。但她记忆力好的惊人,她把哪本书扔在哪里,她可以在许久之后准确地拨开它上面凌乱的堆积的其他书籍而找出它来。乐谱也是的,偶尔,她会忽然间想起某个乐句,想改动,然后便在堆积如山的乐谱中飞快地找出那一张,找出那个乐句,开始修改。
她少回卧房休息,于是也再很少瞧那电子板了,因为电子板现在对她的意义已经微乎其微。但当有一天,她瞧见那电子板上的数字显示为五万多一些的时候,她恍然间吃了一惊,她不知该感叹时光走的太快,还是太慢。她认为自己已蛰居在这城堡似的楼的顶层几个世纪了,伴着她的只有那个如同她的爱人、她的子女、她的一切的音乐。但她又在潜意识中希望时光别走到尽头——时光是没有尽头的,她其实是不希望自己走到尽头。世俗的恐惧早已不能伤害她,她开始隐约感到一种永恒的虚无与恐惧。
让她更吃惊的是,双手又恢复了当初的灵活,彻底的恢复了。她凝视那双手——那手多美啊!十指修长而纤细,皮肤净白,指甲上微微泛起神光般的光晕,每当她轻轻抬起手指,都如同一只小鹿,翘首站在青翠欲滴的山峰上,仿佛要纵身一跃,跳向更幽隐与更美丽的山林之中。在她弹琴的时候,尤其是弹快板的时候,每个手指都如此灵活,音乐就在她的十指的起落间流泻出来,自然而流畅。她都疑心其实并非她的心创作这些音乐,而是这纤纤的十指。手指和键盘配合的天衣无缝、恰倒好处、炉火纯青。当她弹第二部分慢板时——这部分的创作过程相当艰辛与痛苦——她的手仿佛笼上了一层阴郁的气质,如同一个站在晓雾中的诗人,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但他依旧清朗的站着,吟诵着心中圣洁的篇章。
她想:是命运在帮助我吧!一定是命运,是命运让她在死亡的边缘,还尽可能地欣赏一下她用尽生命中之后的气力所谱写的旋律!
她在弹奏中修改,但她创作时已是耗尽心力,修改时,她有高定位的要求,追求一种艺术上的尽善尽美,这让她呕心沥血,她时常有身心俱累之感,仿若她不存在了,身体和灵魂都不复存在,她的一切都转移到乐曲之中了。有那么一次,她甚至幻想,以后是否那乐曲会有灵,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乐曲是否会成为她灵魂的眼睛和耳朵?既而她被自己这种泛神论的思想逗笑了。她说:你多可笑啊。你,这个可怜的、要死的女人!
有一次,她怜惜起自己来,也许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以尘世的爱来怜惜自己。她深深的疼惜着她那一去不返的岁月,但怜惜也是短暂的,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她还要抓紧时间进行雕饰。为了一个装饰音的选择,她甚至会反复弹上千百次。
有段时间,她又开始怀疑一切,怀疑她历尽心血创作的这部乐曲,她害怕它一文不值,这给她带来的毁灭也是致命的。一想到这儿,他恨不得马上结果自己的性命。她甚至有几次都准备好了。她望着露台下面那黝黑而起伏的土地,泪水再次难以抑制。终于还是没能放弃的,她要顽强地坚持到最后,她不甘心。她对自己还有信心,另外,从种种迹象表明,她应该成功的,比如她那坏了的双手忽然灵活了,她忽然可以不再无休止的痛哭了,她不歇斯底里了,她固执的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向她昭示成功的光芒。
这首规模宏大构建严禁的乐曲,凝注了她毕生的心血。她对它寄予比生命还重的厚望。在修改时,她尽其能势,仔细而认真。那段时间她早已过度劳累。几个月不见阳光,她相当苍白,饮食的恶劣和无规律的睡眠让她的身体完全垮掉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她的顽强的毅力和非同一般的执着追求,她可能早就病倒了。
在那之后,每一遍修改,她都下意识地让自己更自信一些。她用小提琴和钢琴分别演奏某些乐句,时常她会被自己感动。最终,所有一切都很明显地向她昭示——你成功了!你成功了!她仿佛瞧见了按梦想中的彼岸,那光华夺目的顶峰。她时常沉浸在幻想中,幻想人类在她这支乐曲的感染下,将会更善良、更典雅、更坚强,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许多垃圾了,人类在垃圾之中迷失,不知何去何从,但这支曲子象一支光明的火炬,在精神层面引领人、感召人。
当她最后一遍修改完成的时候,这种将来成功的想法已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她心灵深处了。她弹起乐曲的时候,这种对未来成功的预见会更加坚定与强烈,她聆听着这个十全十美的旋律,通过这支宏大深广的乐曲,她知道她必定会达到她期待的高度。她依旧每天都要体会那刀锋刺入内心的痛苦,但她内心更深的地方有着这样一种甜蜜而伟大的喜悦,那点刺痛又算什么呢?只要她谱就完成了这支曲子,一切都会便得毫无意义,生命尚且可以放弃,何况痛苦?!她早已忘记那种永世虚无的痛苦。
她让自己着实休息了几天。那几天里,她面带微笑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中来回地巡视,这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留存下她创作的痕迹,留有她的欢喜与忧伤,她的悲哀与无奈,她的生命一直都藏在这儿啊!她恍然间感觉自己一直——一生一世——以来就住在这里,一个人,没有任何外人,在这儿生活,这小小的房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这儿记录了她生命最生动的一页,这一页将谱就永生的辉煌灿烂。她望着那架琴,琴上留有她双手弹奏印迹,望着那凌乱的书架,书架中有她思想的流动,望着那硬硬的床,床上睡过她疲惫的身体,还有那个厨房和餐室,那里也记录着她生命的故事。一切都让她有种感动。她再次流泪了,微笑着让泪水在面颊上不断滑落。
她把改的纷乱的初稿抄了两分,这样算起初稿,她一共有三分乐谱。其实她满可以用一种高技术的工具帮助她完成这大工作量的机械抄写,但她拒绝了。须知,每一个音符上都凝着她那痛苦心中的精魂呵!她是一定要亲手抄写的。她花了几天时间来抄录乐谱,这时的她是愉快而满足的。她认为自己是个很幸福的人,并且不是一般的幸福,她拥有巨大的幸福。她付出过代价,但她收获的是全人类的进步。虽然她注定无法亲眼见到,但这没有关系,她可以准确地预料一切,那么,一切都尽善尽美了,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也许她稍微失去了些世俗的欢娱,但和伟大的创作相比,那又算什么呢?!
她抄写乐谱的时候很平静、很安详。那个时候她心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娱。悲痛已经过去了,而欢娱她早已预料得到,她知道那是终究属于她的,就好象冥冥之中的注定,是一个必然,不用她担心,她所要做的只是在幽冥的世界中静静的等待。她当然不相信鬼魂,事实上在她那个时代,人类的一切信仰早已坍塌,这也就是世界迫切需要救赎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她在平静地抄写乐谱的时候,却隐约有种先知般的直觉,她那时忽然排除之前所有的对自己抑或对旋律的犹豫,她百分之百地坚信这将是部伟大的作品。她边抄写边审视这部凝结她生命与心血的作品,越来越认定它那伟大的价值和巨大的意义——对全人类。没有虚无,她坚信自己不会遭到这种命运!当她抄完最后一个音符时,她静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悠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呃。似乎她在尘世间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之后她便带着微笑,跚跚地走回她那简陋的卧房,倒在她那硬硬的床上,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后,她明显地感觉,生命在逐渐远去,而那手边灿烂的篇章,也必定会在未来的岁月中焕发夺目的光彩,用它端庄静美的旋律悲悯而宽厚地安抚人类那落寞而虚无的灵魂。她起身,走到琴房,最后一次弹那旋律,乐音向她证明了她那完美的预见。然后,她拿起一分乐谱,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拉开那仿若几个世纪都未曾打开的窗帘,她看见了夜幕中群星闪烁,光华灿烂,她微笑了,丝毫没有迟疑地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很轻,那幢如城堡一样的楼中那常吱呀作响的楼梯似乎都没有发出声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曾在深夜出去了,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去作什么。她很久之后才回来,那时天已经要明了。她站在楼前,自言自语的说:天明的真早呃!她庄严的看了一眼那幢楼,然后又轻手轻脚地上楼,打开房门,回到她蛰居的顶楼。回来时,她手中少了那分乐谱,而身上似乎带了许多泥土和夜的芳香。是的,没有人知道她那夜去了哪。那个夜晚她象个幽灵。
后来她用了时代中的科技,招来传信息的青鸟,把另一分誊写好的手稿送去了音乐家期刊的编委会。一个月之后,她的乐曲就会被刊载,她的乐曲就会响彻人类世界。但她并不指望人们在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听懂她的音乐。音乐家期刊只是一个流传下去的手段,她要远远超越刊载这一层面的高度,她注视的,是更遥远的未来。不,不,她并不着急。人们总会体会到的,不能报太大的幻想,那不切实际。可是毕竟她有十足的把握一个月之后作品会展示在全人类面前。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在之后悠长的岁月中,终有一天,这部非凡的作品会现出其巨大的作用。
她把琴房收理了一下,很快,大约一个小时就整理完了。琴房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她那修改了很多次的初稿,这个地方承载了她创作过程的悲喜,她把手稿留在这里,算是一种报答。
然后她去书房,她并不想整理那些相当零乱的书籍。她的书籍浩如烟海,她已没有气力去整理了。她只是在那张被她很久以前撞歪了的书桌上,费力地拿开许多本书,找到那本摊开的、空白的日记。她坐下来在书桌前,拿过一支笔,开始写她最后的日记。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都很缓慢,象个老人。
日记写完之后,她回到卧房。首先她就瞧见那个黑色的电子板。她由衷宽怀地微笑了。她取下电子板,甚至都没去瞥一眼那仍在不断减缩的数字,就走上露台,然后远远地把电子板扔出去。电子板坠落地上时发出小小的爆炸声,地上溅起一片红光。恍然间那红光让她无端产生一种恐惧的战栗,仿佛冥冥中的力量。但她马上让自己恢复过来。她把床整理好,她将再也不会睡在这硬硬的床上了。她望了望那面镜子,但依旧没有打开它。这时,她无意间找到一把木梳,就如同她无意间找到从前的照片一样,那木梳也是很有些年代的了。她记起来,她是在很小的时候,不知如何地忽然丢失掉它,而当年她多么喜欢这把发梳呢?!她很高兴能在这个时候找到发梳。她并没象找到照片时候那样哭泣,而是微笑了。这把发梳很亲切,亲切的如同她早年生活在这儿的岁月。她把发梳拿在手上,端详了许久。
既而,她解开盘束的青丝,任它们如瀑般地倾泻下来,她用那发梳温柔而仔细地梳理,梳理了很久,直到把头发梳理成她平时最美的样子。她的头发很美,她心里清楚。然后她默默地把那失而复得的发梳放回原处,就走出了卧室。
她没有去露台了,刚才扔电子板时的惊惧让她不想去那里,但她去了厨房和餐室。她曾有一刹那希望自己再为自己做一席晚餐,但随即她笑了,因为她发现她除了那些被她抛掷过的食品,是没有其他食品的,而她曾迷信的认为那些食品带有诅咒吃不得。现在她也这样认为,并害怕那些诅咒。于是,她带着点怜爱也带着点歉疚望了那些零落各处的食物。最后,她在零乱的厨房中,从地上寻找到那把她曾经试图用的长柄水果刀。那水果刀从那次落地,就再没被她拾起过呢。
她温柔地握着那把水果刀,走回了琴房。她望着她的琴、她的谱子,脑海里流淌出她谱就的伟大乐曲。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就这样静静地缄默着。一阵痛苦袭来,她终究是个要死的女人啊,她却没有惊悸,更没有怨恨,她的生命已经可以结束了,所以她并不遗憾,相反,甚至还有点幸福。仿佛这种伴随她创作过程之中的痛苦,也带有一点熟悉的亲切了,融入她的生命她的血脉。她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与亲友话别,但没关系,她已在日记中说了要说的话,那些话同时也是她想对所有聆听她音乐的人讲的。并且,她知道大限无法逆转,而今她又芳容逝尽,她只想安静而隐秘的离去。
内心的痛苦渐次消失了,她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接着,她就举起那只长柄水果刀,果断地、深深地刺入她的心中。最后的感觉是一阵熟悉的心痛感,是寒冷的,脑海中又出现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
时间停滞,永不流逝
她再次醒来时,很迷茫也很困顿,她感觉自己是自己,又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一切恍然若梦境。四周灯火通明,她身体躺的那张床相当柔软舒适,让她不知所措。然后她便瞧见那些亲切的面容,即而听到一些温柔的话语。她又看见医生也站在她床前,她费了很大气力,才回想起来这就是那位面无表情地判定她八个月生命的医生。这会儿,他仍面无表情的和她讲着一堆医学术语,她听不太明白,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她作了手术,昏迷了好几个月,现在正在恢复。医生说医学家们经过研究,找到了医治这种古怪的病的方法。她的刺杀行为,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她毕竟活过来了。她得知则个消息后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是彬彬有礼的和医生道别。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那部乐曲的下落,她在床上时就四处打听,但没有人回答她,她的亲人们每逢遇到她这个问题,都用温柔的责难口气怪罪她的自杀行为。他们是因为那分被送出的作品而知道她依旧蛰居在旧屋,他们很想见见她,于是又去寻找她,发现了她那让他们费解的自杀行动。他们送她去了医院,很幸运,医生们恰巧突破了这个难关。于是,她又活过来了。事情的经过多简单啊!那作品,救了她的命。他们接着又反复地向她道贺,祝贺她重获新生,她也只是礼节性的微笑着。
她已经有感觉,她离这个世界很遥远,离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也很遥了,而这个世界中唯一让她关注的就是那分手稿。
当她能站起身行走时,她就急不可待的要去音乐家期刊寻访那乐曲的下落。她往外走着,急急的。但是,注定她不必去了,她在桌子上看见音乐家期刊,那书如此平静。她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本至关重要的期刊但她没有找到她的乐曲,她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一遍一遍的翻寻没有!没有!没有!她颓然地把期刊扔在桌上,在期刊落下的地方,她忽然看到了——她的手稿,被退回来了!
她木木地跌坐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之中。她不敢相信,她把生命托于其中的稿件遭到了覆灭的命运——实际上,那意味着她的生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她翻看了一下,有人附上评按,问题出在第一乐章,她创作的最顺利的那个呈式部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远远地望着她,奇怪她疯癫的举止。不过是一个曲子,她从小才华横溢,她何苦对一个旋律这样看重,况且她早已在音乐家期刊上有了一席之地!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她突然之间感到被命运玩弄了!被命运彻底的玩弄了。她以生命为代价的付出,成为可笑的游戏,她那倾注一生心血的作品,却这样被湮灭于垃圾堆之中了。就如同她日日食用的那些垃圾食品,给人一种食之无味的感觉,不久就会被永世的遗忘。这个时代一切都太快了,没有人会去该期刊之外寻找伟大的作品。她把生命托付起中的作品被拒之门外,意味着永世陷入虚无。而她,却偏偏又被救活,因为这篇作品的投稿,让人们发现她,救活她,让她自己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化为永世的虚无。她悲怆难禁,泪流满面。这时,她感到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滋味,一种无边无际的空阔寂寥感向她袭来。恍然间,她明白——她正在经受巨大的悲伤。可是,过了很久,她才醒悟过来,虽然感情的起伏巨大的悲痛几乎让她停止呼吸,仿佛少了些什么。那敏感而病弱的心,麻木不仁,连那熟悉的疼痛都没有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她开始有点奇怪有点惊悸。
她不想苟且活下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刀子,象从前一样刺入心脏。就着这个时候,她握刀子的手,感到刀子被坚硬的物体挡住,同时她听到在他身体里响起了一声不太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他们为她换了一个心脏了!她甚至无法去死,她胸中跳动的早已不是她那颗会疼痛的心了
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努力与追求,最终,化为一片虚无。她不甘心!不甘心!但虚无中一切都不复存在。
只是,在城郊她的旧房子附近,有一片广阔的丘陵地带,在不知哪块黑色的土地下,在不太深的泥土中,掩埋着她的一分手稿。泥土正为那声声含血的手稿掩藏岁月的风霜。然而,然而,谁又知道,泥土能掩埋多少年呢?
她把一切都献了出去,而等待她的,只有永世的虚无
她茫然地走到镜前,望着她自己,象不认识的陌生人,眼神空洞而迷离。她活着,她赢得了生命,却失去了她生活中寄托的最重要的东西。这样的生命如同苍茫中的莫虚有,却让她甚至无法回避。
很久之后,她低头,看见有本打开的书,里边有这样一行字:“心灵的伟大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